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轮暖阳高悬于顶,浅浅的光晕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疏疏落落流转而下,直洒得满地金黄。远远的,似有阵阵芳香袭来,那股子馥郁的馨香竟是幽远沁人心脾,缠在鼻端若有若无萦绕不绝,深吸口气,已然满腔甜腻。
此番正值午时,正是太阳最烈的当口,就连风扑到身子上也尽是热的。这春日的天便是如此,在日头下行得数步,背后便是涔涔的一身汗,片刻后,若是在风口里让那凉风一吹,先头让汗浸湿的衣料便会贴着背脊,阴湿黏腻得叫人直打哆嗦。好在宫中的御花园内自有亭台楼榭假山环绕,更兼园中花鸟虫鸣草长莺飞,行走于间,倒也减去了那股子闷热,只余下万般惬意在心田。
只是这般如诗如画恍若世外桃源般的场景落入弘皙眼中,却丝毫不能让他提起半分兴致。昨儿个去咸安宫瞧过允礽后,弘皙原本打算今儿个一早便动身回郑家庄去的,怎奈弘历却是一再挽留,说是兄弟几个难得见面,怎么也得吃了午饭再走,弘皙见是盛情难却,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在毓庆宫同弘历弘时两兄弟一块儿吃了饭,因着今儿难得一个好天,三人遂又辗转来到这花园子里散步。可他的心思,却是全然不在这上头。且不说旁的,光是昨儿个见了允礽,便已叫他满腹惆怅,如此这般心绪,教他哪里还有逛园子的心思?
记忆中,阿玛那张曾经朗眉星目刚毅俊挺的脸庞已然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除却岁月所赋予的印记与眉宇间那份掩藏不住的憔悴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英武?心念至此,弘皙心中不禁百转千回,向来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如今已是落得这般凄惨田地,这究竟是该怪命运的不公?还是该怪皇爷爷心狠?如若当初,身为东宫长子的他能再讨得皇爷爷的欢心,如今阿玛与他的命运,是否便会划出全然不同的轨迹?
因着园中小道幽远深通,一条曲径蜿蜿蜒蜒至多不过容得二人通行,弘时弘历恰巧谈及治河之事,两人自然并肩而行,弘皙稍稍落在后头数步,耳畔传来弘时的嗓音,悠远飘渺得好似并不真切,“四弟你是知道的,因着年前那场桃花汛,河道上原有的好几个官员接连遭了殃,连同那河道总督亦不曾逃脱了干系,怕只怕你我举荐的那几名官员未必入得了皇阿玛的眼,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到时皇阿玛一生气,指不定怎么训咱们呢!”话犹至此,弘时那张对男子来说过分苍白的脸庞上有的只是惊恐,深吸口气,只听得他复又接着道:“且不说旁人,光是四弟前儿提到的那个高斌,我看就够呛,他一介小小的内务府主事,又哪里来的治河手段?”
“三哥有所不知,这个人你可千万别小瞧了他。”面对弘时的当面驳斥,弘历却是不怒反笑,枝叶交错间,他一身枣红夹袄长袍行走于最新吐露的嫩叶中,恍若一叶方舟拨开湖面,满眼尽是碧波荡漾,如此这般美景倒映在他那双暗若泓潭的眸心深处,却唯独激起了无尽冰寒,连同他的嗓音一并冻结,“听闻这个高斌,是极有才华的一个人,他不仅诗词翰墨样样精通,就是在办差上也独有自个儿的一番见解,就连十三叔都曾当着皇阿玛的面夸他是大清朝少有的能吏。三哥想一想,难道皇阿玛就当真愿意放着这么个能臣不管不顾吗?说白了,皇阿玛只是碍着高斌的官职不好明说罢了,倘若此人由你我亲自举荐,不仅皇阿玛高兴,就是你我办起差来也容易不是?”听闻弘历夸夸其谈说了一大堆,落入弘皙耳中,却只得“高斌”二字。经不住心中一颤,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似被人轻易触探。
那名女子……是叫高宛月吧!没想到高斌这般粗犷精干之人,生的女儿竟是如此姿色天然,相较之下,那些个六朝粉黛,却也不过尔尔。
自那日偶遇,他们交谈不过寥寥数语,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已深深刻入脑海再难忘怀。每当午夜梦回,她那柔桡轻曼的绰约身姿便会自他梦中浮现,那张清丽绝美到近乎孤傲的脸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容颜,尤其那对秋水明眸,整个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瞧着他时,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泪来,想来眼若流星眸清似水,说的,便是她吧!
他想,自个儿定然是着了魔了,不然他怎会对一个才见过一回的包衣秀女日思夜想?甚至连旁的心思都是没有的?
“二哥?”恰逢此时,耳边飘渺传来的嗓音令他猛然一震,一抬头,恰正对上弘历的视线,那对沉如古井般的双眸似已看穿了一切。弘皙掩不住眉宇间的尴尬,还不及回答,忽闻弘历复又关切地问道:“今儿一早便瞧着二哥精神不济,二哥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吗?”
“不碍事,只是先头才刚吃了饭,这会子便往日头里一站,只觉着身子上乏得很,你们也知道,我是最耐不住热的。”说完,弘皙状似无奈地朝他们一笑,心中却是巴不得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瞧瞧二哥,真真像极了皇阿玛。”立在一旁瞧着弘皙半晌没出声的弘时终究忍不住出言调侃,“皇阿玛到了春天也是这般身上乏力,膳也用得极少。四弟你可曾记得,那会子还在藩邸时,也是这样的天,皇阿玛吃不进东西,阖府上下俨然急坏了,任谁都没法子,最后还是瑾臻姑姑做了酸梅汤,这才让皇阿玛开了胃口。说到这个,我还真想念那酸梅汤的滋味。”
“好端端的,又提瑾臻姑姑作甚?回头叫皇阿玛和十三叔听见,又是无端一桩祸事。”弘历乍然听闻瑾臻的名字,竟是脸色微变,他不时侧目打量四周,见并无旁人,这才压低嗓门埋怨了弘时几句。那弘时自知失言,只得干笑数声本能地抬手摸了摸鼻子,每当他心虚时,便会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
一时却是再无人说话,气氛顿时陷入尴尬,可弘皙却乐得再没人提及他适才失神的事了。然而对于那兄弟俩口中的瑾臻姑姑,弘皙曾经倒也见过几回,要说那女子,确是才貌俱佳兰心蕙质的一个美人儿,不然凭她一介王府官女子,何德何能竟能让当时的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同时爱上?只是这样的女子,到底命薄,他只听说那瑾臻姑姑某天夜里不知因何缘故竟在雍亲王府里沉湖自尽了。听闻当年皇叔因着这件事大病了一场,而那会子被圈禁于羊房夹道的十三叔,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从此便是浑浑噩噩颓败度日,再往后,便是任谁都不敢在他俩跟前儿提瑾臻的名字了。
此番瞧着眼前二人面色难看,弘皙即刻岔开话题且引着他们一路往东而去。踏着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穿过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一路上,弘皙不时找些旁的话来与这对兄弟交谈,以试图打破这团恼人的窒闷。行径数步,忽逢几株古柏老槐林立其间,头顶顿时如蔽大伞,微风轻拂,耳畔只余沙沙轻响,鼻端缠绕幽幽清香,一股子怡然之感扑面而来,胸口的烦闷却也因此减轻了不少。
在这片清冽悠然之中,似隐隐夹杂着说话之声,弘皙透过枝干相间的缝隙望去,却见彼端竟有数名少女一排六人挨个排开,她们人人身着宁绸湖绿色旗装,脚踏绣花高底鞋,远远瞧去,恰如一泓潺潺碧波,缓缓淌入心田,瞧着那群豆蔻女子,定是内务府在选秀吧!
思及内务府,弘皙忍不住朝那儿多看了两眼,可因着离得远,那些个女孩落入弘皙眼中,竟是全然一个模样,委实瞧不真切。正当他略显失望地别传过头时,眼角那一抹闪亮的金光却是叫他再度侧目,原来那明晃晃的光亮,是其中一名少女插于银质方扁间的发簪。
恍若中了蛊般,弘皙却是再移不开视线,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以眼神描绘着少女丰盈姣好的背影,那具被掩映在松柏间的窈窕身姿非但不曾因着厚重的旗装而减弱分毫,反倒越发衬出了她的妩媚芳菲。但瞧那少女立于一排五人中央,一如众星拱月光彩夺目,她随着众人轻移莲步,每踏出一步,都似凌波仙子,盈盈娇羞、媚态如风,只那柔情绰态间还不时流露端庄娴雅,如此矛盾,却又这般和谐,直教弘皙望得痴了。
恍惚间,那女子已然袅娜转身,一张芙蓉秀面赫然撞进弘皙的视线,扯得他心脏蓦地一阵紧缩,但瞧那抹萦绕在少女眼角眉梢间的风韵,除却那叫他日思夜想的高宛月外,还能有旁人吗?
许是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高宛月将她一双含情美目盈盈往弘皙这儿一绕,刹那间,她仿佛也是一怔,四目相接的刹那已然火花四溅,两人就这样隔空对望,好似这世间只余下他们彼此,连同空气里馥郁的花香,皆是为他们扬起的芬芳。
“那人不是闵靖扬吗?”就在这片裹着香甜的氛围即将被推向暗昧缱绻的当口,有一把略显高亢的嗓音竟是无端将其打破。弘皙骤然回神,却发现原来这极不和谐的声音竟是出自弘时之口。
而那内务府主事闵靖扬听闻有人唤他的名字,自然本能回转过头,一见竟是他们三人,讶然之余忙不迭给他们打千道福,“臣闵靖扬给三位爷请安,爷康泰。”闵靖扬俯身的当口,他身后的那群包衣秀女也随着他一同给他们请安,一时间,莺莺燕语充斥林间,阵阵馨香萦绕四周,恰逢清风扑面,鼻端皆是脂粉的香甜。这些个女子,能够参与内务府选秀的,个个皆是聪明伶俐的人儿,何况她们到底也跟着教引姑姑学了将近大半年的规矩,这会子冷不防见了主子爷,自然忘不了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引起主子们的注意。
弘时见状即刻抬手虚扶,“都起来吧——闵大人,你这是忙的哪门子差事啊?”
“回三爷的话,这些个女子全是上三旗佐领与管领下的子女,微臣这会子且要自这些姑娘里挑出适当的人选备留以皇上及后宫各位主子娘娘们役使。”面对弘时的明知故问,闵靖扬疑惑之余之得谨慎作答。
“闵大人担的可是好差事啊!”弘时纤薄的唇角习惯性的往右上方一扬,露出了他一贯邪佞的浅笑,“不过也着实难为了闵大人,瞧瞧这些个姑娘,个个花容月貌,我要是闵大人,可不得挑花了眼?”话方言毕,弘时终忍不住仰头朗笑,一双吊梢眼更是不着痕迹地沿着闵靖扬的肩膀往人群里一扫,那些个妙龄女子便是被他悉数纳入眼中。
闵靖扬听罢但觉浑身别扭,可面上却又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神色,遂他只微微一笑,朝弘时拱一拱手,道:“三爷说笑了,微臣这都是在为朝廷办事,即便是辛苦,但求能为主子们分忧,也不枉主子们看得起。”闵靖扬不卑不亢小心作答,早就听闻这位三阿哥为人轻薄,不曾想他竟是这般不知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