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弘时听闻闵靖扬如是说,竟是变本加厉嘿笑道:“好你个闵靖扬,少在我跟前唱高调。”他顺手抚上自个儿剃得趣青的额头,一身天青色长袍只衬得他面色苍白,“我还不晓得你们?你自个儿说说,且不说内务府,光就你们会计司,每年打着选秀的名号暗中拿了多少好处?为了给你身后这些个姑娘们安排个好去处,旁人定是没少替她们打点吧!”
闵靖扬不料弘时居然当众这般说,不由脸色微变,好在弘历适时出言打圆场,这才算是稍稍缓解了闵靖扬的尴尬。而人群中的高宛月,虽说此番正敛眉低目静听那二人对话,瞧着与旁人并无两样,可她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那名立在那被称为三爷身后的男子,不正是半年前同她在御花园内交谈过的人吗?高宛月抬起眼皮子隔着额前秀发往上偷瞧,但见那男子也正一眼不眨的望着她,饶是她来自男女交往相对开明的现代,可他那对沉如古井般的双眸熠熠闪烁出的光芒仍是教她不禁红了双颊。经不住那抹灼热的视线,高宛月螓首微垂,弘皙眉宇间的神情却还是深深刻入了她的脑海中,隐隐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更兼那一袭月白织锦缎面长袍更是服帖地顺着他颀长有力的身形蜿蜒出旁人所无法比拟的贵气,腰间一根湖绿色束带只衬得他长身玉立俊逸不凡。
高宛月止不住心下一动,即便早已知道他是个美男子,可今日一见,却又比上回多了几分神秘,除却了素衣孝服的束缚,那一日初见时缭绕在他周身的温和与儒雅非但已然消失无踪,此番眼角眉梢仿佛更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危险,如梦似幻,稍纵即逝,教人看不真切。果然,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人靠衣装,确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这三名年轻男子,究竟是何身份呢?掩不住心中好奇,高宛月将那对如琉璃般晶亮的眸子在眼眶内一转,各种揣测一一浮现。但瞧闵靖扬对他们恭敬有加,更兼他们三人皆是衣着鲜亮谈吐不凡,想必不是皇子便是皇亲,又记起适才闵靖扬唤那名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作“三爷”,想来那三爷应该就是雍正的皇三子了,既是这般说,难不成那男子也是皇子吗?
“二哥,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这么大半晌的竟是连动都不动一下?”就在宛月兀自揣测的当口,忽听得弘时的嗓音复又想起,本能地抬起头,却见那男子已是浅笑答话,他踱着步子靠近弘时,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淡然,阳光顺着他的步伐透过头顶铺成伞状的松柏枝叶疏疏落落地投射到他那张如刀刻般清朗的脸庞上,只将他的俊美渲染到了近乎完美的极致。
只是,适才三爷叫他什么?若她没听错的话,是二哥没错吧?原来,他便是旁人口中的二阿哥弘皙吗?难怪他的眼中总是溢满若有似无的忧郁,因为他居然是废太子允礽的长子弘皙!
来到清朝已有大半年了,平日得闲之时,那些女孩除了做些针线上的活计外便是说些宫中轶事来打发时间,她在一旁自是听了不少,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弘皙。那些女孩口中的他,俨然仪表堂堂才情并茂的一个皇子,论文,他诗词翰墨工敏清新;论武,他精于骑射每发必中,他文武兼全才华出众绝不输于任何一个阿哥,只是他的身世,却注定造就了他悲剧的人生。
身为昔日东宫嫡长子,本该集万千尊贵于一身,日后顺理成章克成大统,怎奈因着太子荒淫无度骄奢狂妄而终被康熙废黜圈禁,连同弘皙也一并遭受连累。眼看他这会子在当今皇帝的儿子跟前低眉顺目的模样,宛月禁不住心生同情,这样一个踌躇满志才华横溢的人,如今却落得个唯有谨小慎微方可安然度日的立场,过着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他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凄苦?
只是弘皙在历史上的最终结局又是怎样的呢?宛月将记忆中与乾隆皇帝有关的所有人事物从头至尾搜刮了一遍,可唯一能够记起的,只有那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小燕子,和那个柔柔弱弱的紫薇格格,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高宛月只在心中不住抱怨,第一次因为自己当初放弃选读历史而懊恼不已,若她当初哪怕只是稍稍花那么一点点心思在历史上,现在也不至于弄得这样狼狈。想到她一个现代人,竟和这里的古代人一样对未来充满迷惘,她便觉一股子羞愧漫天袭来,如果现在有台电脑,她真想百度知道一下,这二阿哥弘皙的结局究竟为何。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对于弘皙的结局,她大约也能猜到几分。往后既然是四阿哥弘历继承大统,那么对于昔日东宫后裔,弘历自然不会委以重任,他至多不过确保弘皙“丰其衣食,以终余年”罢了!想到这儿,宛月但觉心脏一阵抽痛,她忍不住抬眼朝弘皙看去,手上却本能地探进袖口的暗袋轻抚那块龙配,指尖冰凉的触感一如他此刻戴着的面具——内敛、温润、疏离、淡然。
面对这样的弘皙,宛月的眸光逐渐转为迷蒙,那对本就晶亮的眸心恍若撒入一把金粉,莹莹灿灿,明晃晃的,却直往立在弘皙身旁的弘历折射而去。
而弘历已然感受到了那一抹灼热的视线,他近乎本能地抬头迎向那团目光,一时间,倒映在他瞳仁深处的,是一张女子晕红的脸庞,但瞧她此番星眼如波、清眸流盼,只一双杏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隐隐似有温情流转。
只是,这样教人又怜又爱的眼神竟是全然与他无关,那眸中流淌的缱绻只为一人而生,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弘皙!胸中翻腾的燥热是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还来不及细想这份怪异的感觉因何而起,那少女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连忙收回视线垂首静立,可就在她撇开目光的一刹那,弘历却清晰地瞧见了她本是占满柔情的瞳眸霎时变回了原有的平静,那毫无一丝波澜的瞳眸彻底激怒了弘历。
如同中了邪般,弘历就这般大咧咧地朝着宛月的方向走去,而口中却是状似无意地问闵靖扬:“今儿个的选秀,可算是结束了?”
“回四爷,在您和二爷、三爷来之前没多大一会儿刚结束,您右手边的这些姑娘都已入选。”闵靖扬人虽跟在弘历身后,可他仍是不时自后方抬眼偷瞧,试图在弘历俊挺的侧颜间找寻些许他情绪的痕迹。
顺着闵靖扬的手势,弘历眼风一扫,二十几个少女幡然入目,黑眸已然不着痕迹地捕捉到一抹纤弱婉约身姿,可弘历暂且不动声色,他转头再度面对闵靖扬,问道:“这些个秀女,都是谁家的姑娘?”
“回四爷,这些姑娘皆出自咱内务府包衣三旗。”闵靖扬躬身压着步子跟随弘历在这群少女间穿梭,尽管他心里直犯嘀咕,像四阿哥这般身份尊贵的主子爷,为何竟对这些个包衣女子有了兴致,可面儿上却是分毫不敢怠慢,他赶忙挑了两名离弘历最近的女子介绍道:“这位姑娘名叫石素衣,是正白旗下佐领石佑建的女儿;这一个叫李亦清,隶属镶黄旗下包衣李全的女儿。”两名被点到的包衣秀女立时满面娇羞地给弘历蹲了个万福。
弘历见状虽抬手虚扶,可却是连瞧都不曾瞧她俩一眼,便兀自举步朝前,“你是谁家的女儿?”话音且落,弘历已然停在了高宛月跟前。
宛月不料他会径自前来问她,连忙学着之前两名秀女的样子朝着弘历福了福身柔声道:“回爷的话,奴婢名叫高宛月,隶属镶黄旗包衣。”此刻她虽低头瞧着地下,可她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头顶有股灼热的视线混合着浓烈的压迫感朝她兜头袭来。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清晰可闻,那男性特有的气息里混合着苦中带辛的感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小时候,她曾在自己爷爷的身上也闻到过这股奇特的味道,爷爷告诉她,那是甘松香。
而见着弘历问宛月,闵靖扬立刻从旁接口道:“四爷,这宛月姑娘是咱会计司前儿刚升任的郎中高斌高大人的女儿。”
听闻她竟是高斌的女儿,弘历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那潭幽暗湛黑的瞳仁越发深邃了起来,“抬起头来。”
弘历说话的语调虽然依旧平稳,可那流淌在言语间不容置喙的强势却教宛月心生反感,她快速在心里给弘历花了个大大的叉,他以为他是谁?即便是日后的乾隆皇帝,一代盛世的十全老人,可这会子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12岁的小屁孩一个,莫说她高佳佳在现代已是28岁大龄女青年一枚,就算此刻,她也是个芳龄13的包衣秀女,怎么算都还比他大一岁,难道堂堂大清朝皇子,竟是连最基本的尊老爱幼都不懂得?好吧!说尊老是有点夸张,可毕竟他们今儿才初次见面,好坏她也是个女人,难道他连半点尊重都不屑给予吗?胸中气闷的同时,她已是霍然抬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非但如此,这会子她更是站直了身子与他平视,他不是要她看着他吗?那她就让他一次看个痛快!怎奈事与愿违,这个小屁孩还真是高大,即便高挑如她,可站在弘历面前却生生矮了他大半个头。如此看来,她必须从气势上压倒他了!管他什么劳什子宫规,即便他是主子又怎样?今儿她就跟他杠上了!难不成他还能因此要了她的性命不成?思及此,高宛月更是越发瞪大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近乎恶狠狠地瞪着弘历,瞧那神情,恨不能在他身上瞪出几千几百个窟窿来。
而弘历却似乎一怔,这样美丽的女子,脾气倒是不小,在这宫里的奴才,哪一个见了主子不是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事?可她倒新鲜,见了主子,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倒先给主子脸色看,瞧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头警醒的小鹿,仿佛随时预备撒腿便跑一般。眉宇间隐隐有了笑意,黢黑的眸心深处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光芒,“你爹是高斌?”弘历上扬的语调里,有的只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与若有似无的戏谑。
“正是。”
“好,很好。”言罢,弘历终究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真没想到,那个行事一板一眼生性呆板的高斌竟能生得这样的女儿。
许是笑够了,弘历方才勉强敛起笑意,可那轮廓优美的唇角依旧留有上扬的弧度。他低头深深凝睇着面前仍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小脸,那一缕颊边的碎发顺着微风轻扫她的侧颜,直将她的娇媚描绘到了极致。强忍住想要伸手触探的冲动,弘历没再说旁的话,只是这般静静地望着她,隔着花香袭袭,隔着清风阵阵,他在她那双灿若琉璃般的星眸里似乎瞧见了自个儿深情的眸光。四周的一切仿佛皆已远去,此番弘历眼中只有她……只有她……
而这两人对视的一幕,却是教一旁的闵靖扬瞧了个清清楚楚,他低头沉思,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任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片青葱浓密的松柏之下,有一抹刚毅的嘴角已然下沉,在他头顶那些个枝叶交错的阴影间,他脸上的表情却是瞧不真切,唯有月白色的袍角随风飘扬,像极了一团雪白的迷雾,直缭得人看不清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