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允禄走后,皇帝将宫人太监悉数摒退,偌大的暖阁里顿时只剩了他与弘皙二人,皇帝的声音此刻听来则更显空灵:“此番天色尚早,不知二哥可还有兴致,与朕一同圆满了这盘残棋?”
弘皙拱了拱手:“臣恭敬不如从命。”那淡薄的语调,一如他苍白的面色。
皇帝只作不见,嘴角依然噙着与适才无异的宽和浅笑。他将弘皙让回暖炕上,隔着炕桌,二人复又凝思对弈。
只是皇帝却一反常态,举棋落子间竟失了适才步步紧逼的强悍,几个回合下来,棋盘上皇帝的黑子已被团团围住,俨然一副四面楚歌之态,可他却全不在意,棋局至此,他反倒絮絮叨叨同弘皙讲起了后宫琐事,只是绝口不提宛月。
可无论提与不提,落入弘皙耳中都不过是一样的煎熬。
偶尔,弘皙也会应和皇帝几句,不过大多皆是沉默。就这般恍恍惚惚间,弘皙又辗转落下一子,却听得头顶上方传来皇帝轻浅一笑,眼前那细长的指尖忽而一转,黑子已然落定:“合围。”
弘皙讶然的当口不由放眼观望整盘棋局,满眼所见皆是密密匝匝的白子与所剩无几的黑子,乍看之下,胜败似乎早已昭然若揭。可若仔细观之,那寥寥数颗的黑子竟步步正中要害,而白子呢?看似招招激进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带入了迷局。
嘴角一扯,无奈的苦笑绽放唇角,喃喃低语:“人能尽数天星,则可遍知棋势。”向来棋局变幻无穷,胜负更是难以捉摸。有时忍让一步,兴许海阔天空,可若拼劲全力,反倒一去无回。然而有时,千般的忍耐,换来的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杀戮,唯有孤注一掷方能绝处逢生。难怪古人有云“棋局如人生”,便是这样的道理吧!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欠身于皇帝道:“皇上棋艺日渐精进,臣自叹弗如。”
“是吗?”皇帝如鹰般锐利的双眼照着弘皙的颜面辗转一绕,“皇爷爷曾对朕说过,‘棋能静心,心却可乱棋’,二哥素来心思缜密,棋技在众位兄弟中更是拔尖儿的,可今儿却在朕故意设下的障眼法上轻易败下阵来,想来皇爷爷所说的‘心可乱棋’当真是不无道理的。”
暖阁里点着苏合香,混合着上好的红箩炭一熏,本该是最宁神不过的了,可此刻就连这宁神的苏合香,亦只剩了清苦的气息,弘皙闻来只是心中一恸,仿佛万箭穿心。
并非辨不出皇帝话语中隐含的讽刺与挖苦,只是即便听出了又能怎样?左不过权当不明就罢了!只是弘皙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张清逸俊朗的面庞似乎就要承载不了心底滚滚翻腾的怒意。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不能发作!决不能!常言道:“忍一时之辱,得一世之安”,他若忍过了眼下,等待着他的,又岂止一世之安这般简单?当年皇爷爷在时,阿玛被废圈禁,连带着他亦与万人之上的尊荣失之交臂,从此,他行事说话谨小慎微,半点差池都不敢有,因为他明白,那时的他,除了忍,别无它法;皇叔在时,为了避嫌,他被迫迁往离京二十余里的郑家庄,之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嫁为人妻,那时的他,不是没想过抗争,可他却还是选择了忍,因为他明白,彼时的忍辱负重,定会换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而如今弘历登基,不过就是背水一战,这么些年他都忍过来了,难道还怕忍了眼下这一时吗?
生生压下喉头泛起的浓浓苦涩,再望向皇帝时,弘皙的神情依旧还是那样的翩翩如玉,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亦是分毫不差的谦恭,仿佛他从未听皇帝说过半句讽刺与挖苦的话语:“时辰不早了,臣叨扰多时,许是误了皇上好些时辰。”他起身立于炕桌旁,夕阳的余辉透过窗上的明纸疏疏落落洒金似的点缀在弘皙英挺的眉间、挺直的鼻端、清晰的唇峰,又顺着他那身浅葱色缂丝长袍一路蜿蜒而下,直将他本就望之俨然的身量勾勒出一抹别样的英姿,仿佛是一尊神像,教人徒然仰望间便会油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子敬畏来。他立于皇帝跟前,不疾不徐,亦不卑不亢:“郑家庄路途遥远,且天黑难行,臣这就告辞了。改日皇上得空,臣定来向皇上讨教棋艺。”话方言毕,弘皙已然深深一揖却行而退,脸上则始终维持着谦和有度的温润笑意,甚至在暖阁门上厚重的锦帘落下的当口,那笑容亦顺着狭小的缝隙窜入暖阁,直直就要朝着皇帝的心口狠狠刺去。
只是眼尖如皇帝,到底还是在弘皙转身的刹那捕捉到了他眼角不慎抖落的寂寥,哪怕唯有一瞬,却足以说明一切。皇帝起身负手慢慢踱至窗前,庭外夕阳残红如血,染红了庭前几株开败了的辛夷花,也浸透了那抹悲怆落寞的背影。
隔着夕阳,皇帝就这样直直盯着弘皙的背影,眼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支撑着故作坚强的躯壳踏在猩红的夕阳下,每一步都好似走在滴血的心尖上,皇帝的心头便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有多痛?弘皙你终于明白有多痛了吗?”皇帝咬牙低喃,嘴角挑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仿佛痛到了极处,早已忘了因何而痛,“知道有多难受了吗?你爱的人永远不可能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爱的人被你亲手送入他人怀抱的时候……”他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得身子不住颤抖,他伸手欲要扶住窗棂,可触到窗框,却成了重重一击:“有多痛?弘皙,你终于明白有多痛了吗?”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语,扶着窗框的手太过用力,惹来手背青筋纵横暴凸,窗框上虬龙蜿蜒的图纹在他颤动的指缝间也变得狰狞了起来。终于,他似是忍无可忍,单手握拳重重击在窗框上,指节迅速泛起的钝痛却敌不过心头长久缠绕的痛。
门外高云从听到响动,慌忙挑帘入得暖阁,他赫然瞧得皇帝的背影隐隐似在颤动,惊得不由顿住脚步,只喃喃唤出一句:“皇上……”
“滚出去。”皇帝的声音低低的似从腔子里震动而出的鸣响,嗡嗡的,却依旧透着不容置喙的威慑。
高云从不敢违逆,只得讪讪退了出去。
皇帝只觉疲惫极了,他弯下腰,以额抵着冰凉的窗框,面颊上却是一阵赛似一阵的湿凉,他抬手一抚,竟是泪。
三日后,天空出奇的晴好,尽管严寒依旧,可东边初升的朝阳吞吐而出的金色光辉笼罩在连绵的黄色琉璃瓦上,越发衬出了整座紫禁城的金碧辉煌。
此番太和殿中正回荡着男子高亢却稳厉的声音:“朕惟政先内治。赞雅化于坤元。秩晋崇班。沛渥恩于巽命。彝章式考。典礼攸加。尔庶妃高氏、笃生名族。克备令仪。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椒掖之芳声早著。度协珩璜。璇闱之淑德丕昭。荣膺纶綍。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妃。尔其祗勤日懋。迓景福以凝祥。恭顺弥彰。荷洪庥而衍庆。钦哉。”
洋洋洒洒近百字的册文在男子口中字字有力,句句铿锵,连同太和殿外的猛兽檐角都好似被震得随时都会争相四散开去,更震得宛月心口一阵胜似一阵的疼,可她只是机械地开口:“臣妾高宛月谢皇上隆恩。”宛月的嗓音温婉一如往昔,只是那原本总是清丽的容颜今日却是盛装了一番,艳丽的唇如皓雪皑皑里的一点红梅,妖娆却不刺目,一袭皮领金黄缎绣彩云金龙八团冬龙袍配海龙皮冬冠,衬出了她难得示于人前的威仪,她维持着得体的淡薄浅笑,依礼谢恩后又郑重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礼,惹来颊边两侧的东珠耳饰泠泠作响,她双手高举于顶,才方接过由内监奉上的贵妃宝册及金印,又听得弘皙恭谨道:“请贵妃娘娘移步偏殿稍作歇息,待娴妃娘娘的册封礼过后,会有轿撵送二位娘娘前往皇太后的寿康宫中行礼。”
“贵妃娘娘”这四个字就像是四发利箭,接连着嗖嗖射入她的胸膛,痛得她连呼吸都是困难,可她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声音更是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多谢王爷。”她只稍作颔首,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就着绿萝的手起身。
可糟糕的是,自打那年伤了脚后,但凡冬天她的脚踝便时不时会刺痛,发作起来更是连走路都不能,这些年太医也陆续来看过,却也只说外伤虽然痊愈,可血脉不畅却是根本,若血行不畅,疼痛自然不易去除,到了冬日便会更甚。说到底,还是她自个儿体质的缘故。
如此这般积年拖着,倒耗成了顽疾。好在这么些年,无论内里她与弘历再如何不堪,他面儿上总是做得极好,别说那起子下人,就是贴身的绿萝都以为弘历对她甚为偏爱,是而每年不过刚过了中秋,她的房里便提前生起了炭火盆子,一来呢,她的确畏寒,这二来,也是为着她这个所谓的顽疾着想。就这样,她的病才算是勉强捱得过去。
可今日则不然,虽说天空放晴,可到底还在腊月里,这一路自寝宫颠簸至太和殿,即便暖轿里再暖和,总也比不得生着炭盆子的永和宫,加之从册封礼开始至此,少说跪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这会子徒然起身,她只觉脚踝有阵阵酸麻弥漫开来,稍稍一动,便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齐齐啮咬般麻痛难忍,更兼她脚下一双花盆鞋足足有四寸来高,踩在金砖地上全无一丝知觉,更要命的是,绿萝对此竟无一丝察觉,故而搀着她的手也不过轻轻一扶,待得绿萝发现时,她的身子早已不听使唤地歪向一边,踉跄着就要往前栽去。
贵妃册封礼上跌倒,这可是个天大的笑话!不出一个时辰,定是传得满宫上下皆知,届时,还不定被旁人如何取笑呢!可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她照这么一摔,还不定又得磕着哪儿了,就这乌沉沉的金砖地,估摸着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她是缓不过来的,到时候别说是去给太后行礼了,就是连下床都难!眼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金砖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等待着那生生的疼痛漫天扑来。
只是预计的疼痛并未来临,迎接着她的,竟是一具温暖宽阔的胸膛,那厚实的感受与融融的暖意里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苦淡香。心底最柔软的深处随着腰间有力的箍制被轻轻拨动,有淡淡的熟悉感顺势缭绕开来,她本能朝着温暖的深处靠去,贪婪地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她恍惚地睁开眼,却是五爪金龙的图案赫然撞入她的视线,一瞬间的眩晕过后,宛月这才幡然醒悟——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弘皙怀中,一双手甚至还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她与他贴得这样近,近得她轻易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略带急促地喷在她侧边的鬓发间,暖暖的、痒痒的,仿佛孩童呵痒的手,却带着一丝暗昧的挑逗,亲昵得近乎危险。
宛月不禁倒吸口气,惊惧交加间她已扬手一推,耳边回响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仿佛张口欲出。好在弘皙倒是顺势松了手,动作干脆得全无一丝留恋,宛月虽是既羞又窘,却终究抑不住心口腾腾泛起的失落。
没有了适才那份暖意,凉意渐渐自周身弥散,可她的双颊却是滚烫的。亏得她今日盛饰冶容,颊边的红妆方能恰到好处地敝去她满面心猿意马的痕迹。她想开口言谢,可话到嘴边,声音却又哽在喉头,只能垂首随意绞着手里的绢子。
四周静得出奇,一旁的内监宫女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惹得宛月更觉尴尬异常。好在终是醒过神来的绿萝一个跨步跪在她脚边,忙不迭瑟瑟道:“奴婢该死!一时疏忽竟险些摔了主子,求主子饶恕!”说着,绿萝又是一连叠的磕头,那额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直惹得宛月愈发心烦。
她摆了摆手:“不关你事,是本宫自个儿不留神,何况本宫也没伤着。”她转过身亲手扶起绿萝,一心只想着能快些逃离此地,可她面上却还要维持着该有的温文,曼声道:“扶本宫去偏殿吧!”
“恭送娘娘。”一把沉沉的嗓音适时入耳,满殿的宫人莫不随之跪了一地。宛月感激地望了弘皙一眼,视线却意外撞上了两丸墨黑的瞳仁,眸心泠泠流动的冷漠犹如一柄利剑,狠狠贯穿了她的心。
惶然收回视线,宛月只觉呼吸一窒,她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似要藉此捉住什么,可掌心除了细腻滑软的缎面外再无其它。
“主子?您没事吧?”耳畔传来的声响似乎离得她很近,又似乎极远,她疑惑地转头,迷迷蒙蒙间,却见绿萝正满面忧色地望着她,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在绿萝的眼中瞧见了一个惊惶狼狈的女子正惶惶然瞪着双眸回望着她,那样一种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凄楚的神情,直瞧得她心里发慌。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她赫然醒悟,原来这就是她自己!
无尽的凄楚自胸口恣意蔓延,她扯动朱唇,只是盈盈一笑:“不碍事。”那声调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转头再不说话,只兀自垂首踉跄而行,绿萝也不敢多问,唯有亦步亦趋地跟在宛月身侧小心护着她,心中只是焦急。
入得偏殿,宛月这才算是勉强缓下一口气。
今日为着太和殿册封礼,宫人们早早便备下了茶点,见宛月进来,众人纷纷行过礼后迅疾端上糕饼点心,各色别致小食摆了满满一桌。内务府总管冯敬海更是殷勤得紧,他亲自用红漆木托盘端了盏茶出来,恬着脸躬身笑道:“给贵主子贺喜,这是主子娘娘顶爱喝的梅花香片,皇上昨儿个亲自吩咐奴才备下的,特取了贵主子素日里常喝的青茶揉碎了填入梅花蕊中烹制而成的。奴才们手脚粗笨,也不知合不合贵主子的意,还请主子品尝。”
宛月此番本就心思烦乱,哪里有心思品茶?再看见冯敬海这张趋炎谄媚的嘴脸,心底越发涌起一阵鄙夷,奈何面上她还得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冯谙达有心了。”
说话间,她已朝绿萝使了个眼色,绿萝即刻会意,她姑且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捧到宛月面前,旋即自袖间取了银子递到冯敬海跟前:“冯谙达辛苦了,我们娘娘请谙达吃酒。”
那冯敬海的眼珠子往绿萝掌心里一绕,闪闪的碎银子足够他们哥儿几个逍遥好些日子了,果然贵妃就是与旁人不同,连赏钱都这样厚实。心中不为一动,可嘴上却还假意推辞:“奴才怎么好要贵主子的银子?回头万岁爷要是知道了,岂不怪罪奴才不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