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月举眸状似漫不经心地往冯敬海尖瘦的三角脸上一绕,有浅淡的讥笑自唇角悄然绽开:“你若不说,皇上又怎会知道?你且安心收下吧!”宛月复又抿了口茶盏里的香片,才道:“这盏梅花香片很是清冽,很得我欢喜。你的差事当得好,我赏你也是应当。如今冬日夜长,夜里当值若有一壶好酒暖身,长夜漫漫,也不至那般难熬。”
冯敬海听罢连忙伏跪在地,连连磕头谢恩:“多谢贵主子!多谢贵主子!也只有贵主子这般慈悲心肠的人,方能体恤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苦楚啊!”说话间,他不时以袖子擦拭眼角,整个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宛月嫌他聒噪得很,忙叫了他起来,吩咐绿萝将银子赏给他。冯敬海得了赏钱自然喜不自胜,他弓着背脊谄笑着自绿萝手中接过银子,复又对着宛月谢了又谢。
这些宦官的嗓音本就尖刻高亢,若再带着些许激动的颤音,听在耳里更是如猫抓似的难忍。一旁的绿萝见宛月已微皱眉头,忙赔笑打断道:“冯谙达能明白我们主子的心意自然最好,如此,主子的银子也不算白赏了你,冯谙达说是不是呢?”绿萝瞧着冯敬海如虾米般弓着身子连连点头称是,也不免又看轻了他几分,连同语调里亦含着些许傲气:“不过有件事,还得劳烦谙达帮忙。”
冯敬海连忙道:“姑娘尽管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绿萝有意一顿,故意轻声道:“想必冯谙达您也知道,为了此次的册封礼,满宫上下没一个不是小心准备的,我们主子自然也不例外,这几日全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精神很是不霁。这若搁在平日里倒也罢了,可偏偏过会子主子还要去往寿康宫给太后行礼……”
这冯敬海是个何等乖觉之人?不待绿萝说完,他已立刻会意,接口道:“贵主子只管在此歇息便是,奴才一早便安排了西梢间给娴主子歇息,原是冲撞不到贵主子的。”他抬头看向窗外:“眼下天色尚早,总还有小半个时辰方才有轿撵安排贵主子去往太后宫中行礼,贵主子安心便是。奴才这就去外头守着,绝不让人扰了贵主子歇息,贵主子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才。”说罢,他又躬身施了一礼,方才带着偏殿的宫女退了个干净,临走前还替她轻轻掩上了门。
冯敬海走后,绿萝这才气吁出口气,“可算是清静了。”她抬眼偷瞧宛月,却见她的神色虽不似方才那般不耐,可眉宇间总还冷凝着一丝薄薄的寒冰,就像覆于白梅上的残雪,美则美矣,可终究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在这份疏离的漠然之下,却也有股疲惫暗自浮动。绿萝不由道:“主子歇会儿吧!昨儿个夜里奴婢听主子睡得并不好,今儿又起了个大早。不如趁这会子空档,奴婢扶了主子到那边榻上躺一会儿可好?”
顺着绿萝的话头望去,但瞧珠帘晃动里的窗下横卧着一只贵妃榻。窗外种了满院的松柏,微风拂动,郁郁葱葱的枝头化成剪影染到明纸窗上,暗影交错间恰巧落到柔软的缎子榻面上,散开了疏疏落落精致的纹样,光是这样看着,便很是惬意。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贵妃榻很宽敞,身下的垫子也十分舒适,窗外恰有晨光透缝而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眼前有细小的尘埃悄然浮动,一切都是这样的静谧而又舒适。宛月的身子在榻上一歪,绿萝忙取了个鹅绒软枕给宛月垫在颈后,好让她躺得舒服些。不过须臾,便有沉沉的睡意漫漫袭来。
才不过迷迷糊糊憩了片刻,忽被一阵嘈杂纷沓之声惊醒。宛月攸地睁开眼,有个异常尖利的女声顺势灌入耳中。待脑中暂时的空白过去后,她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兀自挣扎着便要自贵妃榻上起身。绿萝见状忙不迭抢上前,“主子您慢些,起得太猛若是头晕可怎么好。”她小心地扶了宛月坐起来,又替她拢了拢略显松散的鬓发,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这冯敬海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
宛月抬手将发间的云鬓花颜金步摇扶正,慢条斯理道:“也怪不得冯敬海,就娴妃那性子,岂是一个冯敬海能拦得住的?”
果然话音未落,偏殿的门已被人用力推开,一个流光溢彩的灿金人儿已是盛气凌人地扑将进来,后头跌跌撞撞跟着的冯敬海自是吓得脸都白了,他瑟缩地望了宛月一眼,旋即试探地扯了扯来人的衣袖:“娴主子……”
怎料娴妃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撂在了冯敬海脸上,直打得他的身子连着往旁趔趄了数步方才勉强稳住。
“瞎了眼的狗奴才!和谁拉拉扯扯!”
娴妃俨然气极,竟是作势还要再打,幸得被身旁的玉芝及时拦住:“小姐莫要为这起子奴才置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许是娴妃自个儿也觉出了不妥,她不禁瞥了眼宛月,见她正兀自靠在贵妃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面前错落阻挡的珠帘熠熠流转的夺目光泽也掩不去她眸中的讥诮。娴妃方才讪讪地放下手,乌眸却朝着蜷缩在侧的冯敬海狠狠剜去,双颊残留的异样潮红没在领口的海龙皮里,只愈发刺目骇人。
瞧着娴妃已不似适才那般骄横,宛月这才盈盈起身,扬手挥退了冯敬海。玉芝见宛月挑开珠帘慢慢走近,忙躬身请了个双安,娴妃似乎一震,却也不行礼,只草草福了福身作罢。宛月倒浑不在意,只含笑道:“娴妹妹这是怎么了?这样大喜的日子,怎的倒恼了?”宛月的嗓音温婉如棉絮,却是棉里带针,字字句句都扎得娴妃猝不及防。
娴妹妹?
娴妃听得这般称呼怎是一个惊异了得。虽说宛月的确虚长了她几岁,可自打刚入潜邸那会儿,即便同为侧福晋,可因着出身,宛月皆以妹妹自居,在她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哪怕后来进了宫,彼此偶尔相见也不过以位份相称。怎奈今日册封礼刚过,她便这般急不可耐地改口唤她“妹妹”,奈何偏偏她又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原本她尚可在出身上压制宛月,谁知年前皇上便下旨将高氏母家由内务府包衣抬旗,入镶黄旗,又封了贵妃,是而即便她心中再如何不平,仅凭位份,她便全无半点反驳的缘由。
娴妃重重咬住下唇,一排皓白如瓠犀般的贝齿在殷红的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身侧的手不由紧握成拳,无名指与小指上的鎏金簪花护甲套硌着掌心,她却丝毫不觉着疼。她忽而朝宛月粲然一笑,妖娆的吊梢眼迷魅摄人,“贵妃姐姐说的极是呢!也是妹妹年轻沉不住气,这样大喜的日子,何苦为着那起子奴才着了恼,还让姐姐见笑了。”娴妃状似懊恼地拢起两弯描得分外精致的黛眉,叹道:“可宫里的奴才,左不过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墙头草,他们的心思,我是不知道的,想来姐姐当年身处其中,自是比妹妹更懂得该如何调教奴才的吧?”话到此处,娴妃又忽然以帕子掩口,两丸美目满溢着失措之态:“妹妹失言,冒犯了姐姐,还望姐姐莫怪。”
娴妃话中的讥讽再明显不过,宛月听来倒没什么,反倒是身旁的绿萝气极,扶着宛月的手也是紧了又紧,只碍着自个儿的身份不好发作。而偏偏宛月却嫣然一笑,似是满不在乎,只颔首道:“不妨事。既然妹妹明白是奴才们不懂事,想来妹妹兰心蕙质,定是不会同他们计较才是,不然长此以往若是传入皇上及太后耳中,岂不坏了妹妹贤德的名声?再者,妹妹适才那番话,也着实偏激了些。”宛月一边说着话,一边已兀自在案桌旁的花梨木椅上坐了,她端起适才饮了一半的茶浅浅抿了一口,方招呼了娴妃坐下,才道:“诚如妹妹所言,宫中确不乏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奴才,可也并非人人如此。奴才们也是人,你若待他们亲厚些,他们自然掏心掏肝地待你。正如妹妹身边的玉芝便是极好的——”突然被念到了名字,玉芝不由一惊,赫然抬头间见宛月一双美目正粼粼向她流转了过来,慌忙垂首,耳边已然再度扬起了宛月柔曼的声音:“且不说玉芝心思缜密、伶俐乖巧,最要紧的是对妹妹忠心,当然玉芝自幼跟随妹妹,她伺候妹妹更用心些也是有的,可若不是妹妹懂得调教,又岂会成就玉芝如今的体面与聪颖?如此看来,说到调教下人,我这个当姐姐的,可不是要向妹妹请教才是?”
一席话,说得娴妃顿时语塞,甚至连脸色都变了。可到底娴妃出身不凡,涵养功夫还是有的。不过须臾,面上又再度换上了一贯的傲慢。她抬了抬下巴,露出了她海龙皮领下白皙的肌肤。她犹自轻浅一笑:“妹妹原本便知姐姐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儿,犹不知方一开口便可娓娓而谈,让妹妹受教了。”她作势敛眉欠了欠身,乌珠顾盼间已然回眸生花:“只是妹妹还有一事相询。”
“妹妹但说无妨。”
娴妃只手抚过腕间的玻璃翠玉镯子,那还是她刚入王府那会儿弘历赏的,本是一对,她与宛月一人分得一只,也算是同日入府的纪念。娴妃日日戴在腕间以示夫君恩宠,宛月则嫌玻璃翠娇贵,平日戴着怕磕碰了可惜,便命人收了起来,如今幡然见得娴妃那只镯子,不由喟叹时光飞逝。
那镯子翡翠通透温润的光泽顺着指缝折射到娴妃如蕊般娇嫩的脸上,只为她的眉宇间凭添了一抹幽冷的光芒:“妹妹当年选秀留了牌子后,户部便自安排了教引姑姑前来指导宫规礼仪,姐姐虽说与妹妹不同,可到底也算得殊途同归,但凡入了宫,无一不要经由教引姑姑传授宫规的吧!”
宛月虽不解她何以如此一问,却也螓首微点:“这个自然。”
娴妃抿嘴一笑,“既如此,那教引姑姑可曾与姐姐说过,身为宫嫔,却与旁的男子公然拉拉扯扯,又该当何罪呢?”
娴妃说得极为平缓,连双眸亦是无害的清澈,可宛月不由得一惊。按理,适才她与弘皙间的举动娴妃应当不曾瞧见才是。可转念一想,她却又放下心来,只作不解道:“宫中除了皇上,哪里还有旁的男子呢?妹妹所言,到教姐姐听不明白了呢。”
“贵妃姐姐说笑了吧!”娴妃蓦地转首目光咄咄迫视住宛月,似乎想要藉此摄住宛月的灵魂一探究竟。高宛月,她到底有何魅力?竟只消她楚楚可怜的一个神情,便可轻易让所有男子甘愿为她付诸一切!
前儿她什么都看到了!清清楚楚幡然入目!
若说她高宛月跌倒只是个意外的话,那她踉跄离去的脚步与落寞受伤的背影则早已先她一步揭穿了她强自支撑的伪装。而自己之所以这般笃定宛月与理亲王暗含情愫,莫不为着理亲王的眼神!
许是连理亲王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在望着宛月时,是怎样的一种朝思暮念,而那样专注的脉脉凝视、那样甘愿的默默守护,自己也曾在皇帝墨如点漆的瞳仁里望见过同样的专情与痴恋,可那样的缱绻情深,却依旧只属于高宛月一个人。皇上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念及此处,娴妃心中愈发闷痛难当,连同望着宛月的眸心里更似有灼灼恨意喷薄欲出。穿梭发髻的点翠步摇莫不随之玎玲作响,出口的话语亦是尖锐不堪:“事到如今,姐姐又何必欲盖弥彰?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恕妹妹直言,方才姐姐与理亲王之间的举止,怕是不合规矩的吧?皇上即便再如何偏宠姐姐,若是知晓此事,可还容得下姐姐呢?”
娴妃果然全都瞧见了吗?
可事到如今,宛月反倒分外地平静。她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么些年来,她与皇上,左不过都是在人前做戏罢了!
是而宛月冷冷一笑,两弯浅螺黛拢起轻蔑的印记:“皇上容不容得下我,皇上自会定夺,岂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挑唆了去的?何况我足上顽疾天寒久跪易发,这在宫中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妹妹向来耳聪目明,又岂会不知?至于理亲王,适才他不过情急之下扶了我一把,这才使得我不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仪态,本是极好的一件事,怎的到了妹妹口中便成了如此光景?”
言语间,宛月却不由无端记起新婚同房当晚,弘历曾发誓说从今往后再不碰她,而他确也说到做到,自打那晚过后,不要说肌肤之亲了,他就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她。他信守着他的诺言,她亦恪守着她的本分,至少在旁人面前,她只是个姱容修态、安守本分的侧福晋,是个一心一意,心中只有夫君的娴静女子。当然,积年来,即便与弘历之间的感情再如何不堪,她依然不得不说,作为夫君,甚至作为皇上,他皆是无可挑剔的,哪怕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心里,一天都不曾忘记过弘皙!
弘历曾经说过,他不会让她死,因为比起死,让她活在无边的绝望中,远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
可这么多年,她不也都过来了吗?就算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她都熬过来了。若非顾忌着触怒了弘历会牵连到弘皙,她又岂会忍到今日?尽管她早已知道了弘皙的结局,可谁又能保证他的结局不是因她而起的呢?即便历史不可改变,可终究在这已成定局的历史里,她的到来,本就是最大的意外,正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乍起,直教人猝不及防。
如此想来,宛月越发厉声道:“皇后娘娘时常告诫后宫妃嫔,切不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妹妹高居妃位,本该身体力行、以身作则才是,怎的反倒成了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若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岂不有损妹妹清誉?”
“你……”娴妃豁然起身,指上的金蝶嵌珠护甲划过桌面,发出“刺啦”一声锐响,极是刺耳。她心中忿忿,张口欲辨,可一时竟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怒目圆睁低头瞪视着宛月,仿佛想要藉此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瞪出个大窟窿方能解气。而宛月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端坐于位笑吟吟地迎视着娴妃噬人的目光,素手无意掠过下颌时,恰巧挑起了她唇角一道讥讽的弯度。
窗外恰有一线日光透缝而入,恍若金粉,扬扬洒洒铺陈开来,同为这盛装的二人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金边。只是在这相仿的华丽下,却早已是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正当二人对峙时,门外响起的声音适时打破了殿内弥漫的紧张气氛:“奴才斗胆打扰二位主子歇息。去往太后宫中的轿撵已为主子们备下,还请二位主子上轿。”
冯敬海的声音尖细依旧,可此刻听来,却分外适宜。
宛月浅笑起身,视线只朝着娴妃脸上淡淡一扫:“妹妹的鬓发有些松了呢!”说罢,她只兀自扶着绿萝的手袅袅而去,浑不在意身后娴妃怨愤愠怒的目光,颊边举步轻摇的东珠耳饰泛出的冷凝光泽则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娴妃的心。
“高宛月,你如今便尽情地得意吧!”
望着宛月消失在转角的袅娜倩影,娴妃终究还是忍不住发作起来,她一把挥开玉芝替她整理鬓发的手,咬牙低咒:“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亲口承认了你与理亲王之间的奸情!你就等着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就等着吧!等着吧!我所受的苦,我所受的痛,我都要你一一尝遍!你就好好地等着吧!”
她突然狷狂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如同风中的花枝,簌簌乱颤,眼角顺势震落一滴怨怼的清泪,剔透冰凉恍若小蛇般沿着苍白的肌肤蜿蜒而下,洇开了颊边一抹娇媚的胭红,甚是可怖,却也甚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