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归去来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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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诉衷情(2)

果然皇帝须臾便已沉静了神色,自若地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都不必再争了,那帕子并非私相授受之物,是朕前些日子命贵妃亲手绣了送给朕的。”

皇帝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让四周陷入了尴尬。人人心里皆是明白,那帕子最是寻常不过的料子,即便花样子尚算别致,可到底算是宫中的寻常物件,何况皇帝九五之尊,好端端的怎会去用这些女儿家的闺阁之物?娴妃已然面色青白,只碍着身份不好发作,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终究嗓音已颇为勉强:“原是皇上的意思,倒是臣妾多事了,还请贵妃姐姐莫要怪罪妹妹才好。”她状似歉然地朝宛月含笑欠身,只抬起身时神色一顿,虽是笑靥如花,眸心却分明闪过一丝妒恨,娇柔的声调里暗藏着咄咄的恶意:“可是妹妹倒不明白了,既是皇上亲口授意的,那姐姐为何不一早名言了呢?难不成……”

“是朕不让声张的。”却是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气魄截断了娴妃的诘问:“前几日贵妃便同朕说不小心丢了那方帕子,虽说着人去寻亦非不可,只是为了一方帕子而劳师动众到底不值,朕便只对贵妃说不碍事,再择了旁的料子绣过便是了。”

皇帝说完便瞧了皇后一眼,瞬时将那帕子往袖口一收。皇后忙恍然道:“原来贵妃妹妹先前说遗失的那方帕子便是这块了?”皇后的秋水明眸里缓缓流露出一丝和婉的歉意,“那一日臣妾也在,怎的倒不记得了,那这当真是场误会了——绿萝,还不赶紧扶了你们主子起来。”

绿萝怎是一个欢喜了得,忙一叠声地答应着便要去扶宛月,怎奈眼前一阵明黄交错,却是皇帝亲自过来搀了宛月起身,只是虽说是搀,可皇帝为怕她跪得久了腿脚受不住,俨然是半抱了宛月在怀中护着她,生怕她再有半点闪失,仿佛她是他最钟爱的奇珍异宝:“朕一时疏忽,倒教你跪了这样久,你的腿不碍事吧?”

宛月低眉含首,却难掩颊边两朵如霞绯红,她素手轻抵着皇帝胸前,点缀在乌发间的飞蝶蜜花琉璃点翠巍巍颤动,衬得她一张薄醉似的脸蛋说不出的娇羞撩人,“多谢皇上挂念,臣妾的腿不碍事的。”

犹自跪在地上无人问津的娴妃见此光景更是气极,她不明白,同样身为宫嫔,为何皇上唯独对宛月如此偏袒?即便事实已然这般明了,可只要她高宛月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皇上便可不管不顾,原谅她所作的任何事,甚至连私相授受这等有损宫闱之事他亦可容忍。

可是,她和高宛月一样,也是他的女人啊!可为什么无论她再怎么千般努力,再如何百般讨好,她在他眼中,依旧连高宛月的一星半点都不如!

不!她不甘心!

即便让他厌恶,她亦要拉上高宛月一同陪葬!

电光火石间,娴妃急迫地唤了声“皇上”,全然顾不得体面扬手便捉住了皇帝的袍角,那一方上好的缂丝缎子滑腻柔软,捏在手里凉凉的、沙沙的,仿佛随时都会自指缝间溜走一般掌控不住。她仰起脸,满面的哀怨伴着眉心拢起的皱痕,让那原本夺目的美貌扭曲狰狞,连同她的嗓音都透着彻骨的决绝:“皇上!难道您就这样信不过臣妾吗?即便那帕子的事且撂开不提,可贵妃与理王爷暗藏私情之事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宛月经了娴妃这么一句,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在皇帝怀中簌簌瑟缩,她拿了绢子轻按眼角,哽咽道:“娴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竟惹得你在皇上面前这样子说我。”一颗泪珠悄然滑落,宛月只作不理,旋即第二颗,第三颗争相滚落,跌碎在领口清雅的白莲花瓣里,恍若露珠沾上初绽的蕊。她故意哀哀恸哭,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样子罢了。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足全套的,因为从这一刻起,先前韬光养晦一意避宠的高宛月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贵妃高氏,一个宠冠后宫的女人。只要为了弘皙,让她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心思既定,恰见朦胧泪眼的另一端,娴妃正用探究嫌恶的神情瞪着自己,恨不能将她生吞了才甘心。眼见她才刚要出言反驳,却是宛月一串哀哀的抽噎捷足先登:“我知道娴妹妹向来心直口快,善恶分明。只是姐姐我素来最不懂得人情世故,想来因平日里的无心之举得罪了妹妹也未可知。既如此,姐姐今儿便当着皇上的面给妹妹赔个不是,还望妹妹能够不计前嫌,原谅姐姐,再不要为难姐姐了才是。”说着便要屈膝一福,终究被皇帝一把拦住。

弘历只是说不出的心疼,他从未见过宛月如此,这样毫不掩饰的脆弱只让他心生爱怜,他刻意不去理会心底不时泛起的猜忌,只连同心底最后一丝防线在瞬间分崩离析。他未再多言,只是抬手温柔地拭去她颊边的泪,继而转首瞥了犹自跪在地上愤恨不已的娴妃一眼,目光冰冷如彻骨寒冰。他不着痕迹地将袍角自她手中抽回,冷冷道:“宁静斋低高清朗、静谧怡人,最是个宁神静气的好地方,你且好好回你的宁静斋思过去吧!”

娴妃顿时如遭雷击,这教她如何能甘心?红着眼眶欲要再辨,弘历却转头再不看她,只和颜对皇后道:“朕乏了,就让贵妃先陪了朕回烟波致爽殿吧!朕晚些再来瞧你。”

皇后早已盈盈起身一福淡然应了句:“臣妾恭送皇上。”她眉目宽和,端庄静雅,浑身皆散发着皇后该有的气度与韵味。

皇帝轻点了点头,携了宛月的手相偕离去。

西边一轮斜阳被滴水檐削去了大半,只留了小半片薄薄的丹红,恍若六月宫墙角下怒放的凌霄花。有滟滟的霞光轻掩在宛月纤密似蝶的睫毛上,有淡淡几缕落入眸中,仿佛一把碎金洒入湖心。她微眯起眼,以手挡去这刺目的光点,静静感受着背后直射而来的恶毒目光。

她扬起唇,仿佛在笑,可眸心却冰冷依旧。

也许只有被人恨着,才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

弘历一路无语,回到烟波致爽殿也只是径直往西梢间那坐榻上一歪,随手摘了平顶瓜皮帽便要胡乱一掼,宛月忙伸手接过,弘历似一怔,却也到底随了她去,只定定瞧着她将那顶瓜皮帽架在案间的粉彩花喜上眉梢的帽筒上,又仔细地捋了捋冒顶垂下的红缦,那素白的青葱玉指穿梭在石榴红的穗子里,越发似一块凝脂美玉,一握,必定触手生温。

高云从一路担着心思,见了这副光景,悬着的心方才算是落了地。他瞧了瞧窗外,见霞光流醉铺洒开来,直映得纸窗之外朦朦一片,忙陪着笑脸躬身道:“万岁爷,奴才瞧着这会子日头渐落,可是要传晚酒点心吗?”因着太祖时便定下的规矩,宫中素例只用两膳,晨起时早膳如常,午时则进晚膳,到了晚上各宫便自用些晚酒点心。眼下已近酉时初刻,故而高云从有此一问。

皇帝却只兀自闭了眼将头靠向背后的软垫,恍若未闻。宛月便道:“皇上累了,想先歇上一会儿,劳谙达稍后。”

高云从会意,忙打发了众人下去,自个儿则退至殿外候着。

偌大的内间里顿时只闻得自鸣钟滴答作响,密密匝匝,就像雨点敲打着瓦片。宛月慢慢踱至皇帝跟前,静静以眼神描摹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即便是像这样睡着,他那两道英挺的剑眉也总是紧紧拢起,难怪平日里哪怕在他笑着时,眉心终究留着一抹淡淡的痕迹。

“皇上。”宛月出言轻唤,“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皇帝缓缓睁开眼,露出一线湛黑如子夜的瞳仁。宛月见他并不言语,便亲自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来给他擦脸,被那烫得直冒热气的毛巾把子一盖,皇帝的神色果然松快了不少,只是那一身厚重的朝服教他好生闷热。

因着皇帝适才下了朝后又留了张廷玉等人在勤政殿议事,过后又径直去了皇后处,是而他方到此时仍旧穿着朝服,这会子瞧着宛月正抱了件家常的袍子迎上前来,心下宽慰,便站起身由着她替他褪下这一身累赘,却不料袖子里似有东西飘飞下来。

竟是那方帕子,因质地轻薄,那白绢便兀自在空中飘荡了片刻方才落到宛月脚边,她一时进退两难,只觉捡也不好,不捡更不好,当真是又窘又怕,直惹得她背脊无端生出了一层汗,涔涔地浸湿了夹衣。可正当此时,却是皇帝俯身拾起了那帕子稳稳递到她面前,“好生收着,若再丢了可没今儿这样好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