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平缓的神色里瞧不出任何波澜,宛月却是心头一凛,却到底不作他想,因为她知道,即便想了也是无用。
她谢恩后接了帕子便往袖中一藏,只是神色如常地替皇帝换上了轻便的家常袍子,又仔细地半跪在地上替他整了整袍角,眼前的下摆上绣着的海水江牙暗花缎经纬分明。
皇帝垂首看着她做这些,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还是潜邸时,每日晨起,都有她替他换上朝服。心思一动,他便喃喃道:“这些事,本交给下人便是了,倒是难为你如今还肯为朕做这些。”
宛月一怔,举眸莹然望向皇帝,敛眉娇嗔道:“好端端的,皇上怎的同臣妾说这些?”复而嫣然一笑,牵出嘴角浅浅两团梨涡:“臣妾本就是使女出身,有幸得了皇上的抬举才有的今日,既得了位份,怎的反倒做不得这些事了?难不成是臣妾久未侍候皇上,皇上竟嫌臣妾手脚变得粗笨了不成?”
宛月甚少用这样的语气同皇帝说话,皇帝见她颇露俏皮之色,不觉轻笑出声。他牵了她的手让他挨着自个儿坐下,视线所及是她一壁莹白的侧颜,颊边微松的鬓发被汗水浸湿,恰好勾勒出她下颌完美的弧度。他心下微动,伸手替她拂开黏腻的发,只喃喃一句:“你可怪朕?”
宛月只作不解,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到底也能猜出几分,可却终究只是侧首含笑:“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皇帝摇了摇头,背光而坐的身子在窗外投来的光线里只显得疲惫而落寞。他抬眼望向高几上的那座西洋自鸣钟,目光却是虚的。良久,他方才缓缓道:“朕前儿下旨惩处了弘昇,将他圈禁府中以此为戒,旨意今儿夜里便会由福宁亲自下到宗人府。”见一旁迟迟不语,皇帝疑道:“你怎的也不问问朕为何圈了他?”
福宁?他不是弘皙的家生奴才吗?宛月心中突地一跳,心思瞬间壁垒分明,只是她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应道:“皇上想说时自然会告诉臣妾,所以臣妾不必多问。”她取过案上一柄绫罗梅花青莲缠枝纨扇,那还是她初到行宫那日无意落下的,没想到他竟还放在原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却如划破暗夜的流星,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她转手替他轻摇纨扇,扇出阵阵凉风,伴着她身上特有的芬芳朝他扑去。“何况臣妾一介女流,哪里懂得朝中之事?且祖宗家法有训:‘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就是再愚笨,也不敢违背了祖宗家法去的。”
一席话,说得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皇帝侧首,入目所见,唯有宛月恬静的笑颜如三月团簇堆叠的梨花,玉骨冰肌、白清如雪,只闻有淡淡幽香飘然而至,便欲透入骨髓。有一瞬间的闪神,皇帝忽而一笑,可眼中却并无欢喜之色,只道:“你倒说得有理,只是此事也算不得政事,朕说与你听也是无妨。”他再度靠向背后的软垫,目光渐渐变得凌厉:“在那些近臣看来,朕此番拘了弘昇,不过是要借此立威罢了,可倘若朕当真想要立威,何必找自个儿的堂兄弟下手?没的再担个薄待兄弟之名岂不更加得不偿失?”
宛月细细聆听,却抓不住头绪,见皇帝顿住不语,寻思片刻方道:“皇上素来宽厚待人,更遑论同宗兄弟?想必定是十分注重兄友弟恭之德才是。”
皇帝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转瞬却又笑着反问:“那你以为,朕是为何拘了弘昇呢?”
宛月见皇帝眉心似有怒意暗自涌动,不由起身跪下,怯声道:“臣妾何德何能,断不敢妄揣圣意。”宛月明白,弘历终究是对她存了猜忌的,不过不打紧,她慢慢消除这份猜忌便是了。她转动一泓秋水明眸,切切望进弘历眼中,“况且皇上深谋远虑,定是一早便有了决断,岂是臣妾可以左右的呢?”
果然弘历神色松缓了不少,他双手扶了宛月起来,语气已略带了点自责:“朕不过随口一问,倒教你惶恐至此,当真是朕的不是了。”顿了顿,又叹道:“只是有的时候,朕也有朕的不得已。”
一番喟叹说得动容,宛月亦敛眉温言道:“臣妾懂得。”
“朕晓得你最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朕的眼光果然不错。”他见宛月低眉羞赧一笑,颊边酡红如酒后薄醉。皇帝心底颤动,不由牵过她的柔荑握在手中,掌心传来的微凉却渐渐蒙上了他的眸心,恍若子夜凉薄的更露。他唤了一声“月儿”,许久不曾这样唤她,连嗓音亦是干涩的。他深吸口气,似下了决心,只道:“朕不怕你知道——弘昇的罪名,不过是朕胡乱诌了栽给他的罢了。”
宛月却不料皇帝说得这般直白,心下只担心这不过是弘历的另一个计谋,遂她便赔着小心,只做出一副茫然之状问道:“皇上素来赏罚分明,如今待世子爷如此,可是他先前便犯了皇上的忌讳?”
皇帝剑眉一挑,“他若当真明白犯了朕的忌讳,便也不至如此。”突然,他嘴角一勾,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古语有云‘打蛇打七寸’,而弘昇,便是这所谓的七寸了。”
纵然皇帝的话说得再如何讳莫如深,宛月也已心下了然,他口中所言的“七寸”是弘昇,那么那条蛇,定然是弘皙了。所谓攻城容易守城难,他若想坐稳江山,必定要除去心头大患方可安心,而弘皙,便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患。
只是她没有想到,弘历竟然阴毒至此!那弘昇哪里是什么“七寸”?说到底,弘昇至多不过是根打蛇棍罢了!而真正的要害,却是福宁!因为如今不拘是谁被圈,弘历都定会安排他去传旨,弘皙一旦知道他这么多年竟是养了头白眼狼,定会如数反击,到那时弘历再定他个谋反的罪名简直易如反掌!所以那福宁,才真真正正是弘皙的“七寸”啊!
宛月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她不由觑了皇帝一眼,却见他满脸尽是得意之色,可目光却从未自她脸上移开分毫,分明是想从中找寻她心猿意马的蛛丝马迹。果然!他便同那史书记载的一样,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心眼!
可她偏生不让他得逞!
宛月心下冷笑,只是弥散到了外头,便是一抹温婉的娇羞浮上唇际:“皇上说的这些,臣妾不懂,也不必要懂,臣妾只需懂得如何侍奉皇上便已足够,旁的,臣妾并不关心。”说完,她只盈盈一笑,转瞬低眉如娇花照水。
皇帝却是一眼不眨地瞧着她,那两丸黑湛湛的瞳仁直要探入她的灵魂深处一般。而宛月,却恍若浑然未觉,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谦恭而又和顺的笑意回望着他,那清澈的眼底,有的只是波澜不惊的细碎涟漪,而就是那涟漪,亦不过是春风徐徐不小心吹皱的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冁然而笑,眼角牵起的淡淡细纹亦如同一尾灵动的鱼,摇曳生辉。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只伸手便揽了宛月入怀。
宛月作势柔顺地靠近他的胸口,他胸前有大团的织金云龙纹密密地咯着她的肌肤,细碎的痛楚自颊边隐隐传来,可她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任凭他以掌轻抚着她的发,听着耳边震动的嗡嗡鸣响:“朕记得你素来爱吃糖圆子,朕这会子便让小厨房做了来,朕陪你一同进一碗可好?”
糖圆子?宛月不由暗自冷笑,她并不爱吃什么糖圆子,那不过是他自个儿爱吃的东西罢了!可她却并不反驳,只是在他怀中缓缓仰起头来,微眯着双眸娇嗔道:“难为皇上竟还记得。”她粉唇微嘟,说不出的娇媚与撩人,连她的眸子亦是星光点点,勾魂摄魄,却又似转瞬即逝。
皇帝忽而俯身吻上她的唇,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带着略显霸道的掠夺辗转寻觅,“真甜……”他细碎的呢喃,却腾出一只手紧紧箍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另一只手则置于她脑后,生怕他一个闪神她便会消失不见。
良久,他方才缓缓放开她,带着依依的眷恋,唇齿间还残留着她的芳香。他抬手摩挲着她胭红的脸,滑腻似酥却又烧炽着他粗糙的掌心,似要连同他的心一并融化。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有朦朦的雾气蒙上了她水漾般的瞳,乌溜溜的眸子似两颗剔透的夜明珠,只兀自泛着夺目摄人的光泽。
他终于放开了她,只是呼吸依旧急促。他深吸口气,笑道:“你的事,朕都记得。”说完,他复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方才扬声唤了高云从进来:“去小厨房,传两碗珍珠翡翠汤圆来。”
高云从是何等乖觉的人物?他虽始终垂着眼,却将阁中景象瞧了个分明,见他们彼此神色亲昵,便知二人间的嫌隙已然尽释,忙笑应着去了。
可便是在这立谈之间,任谁都不曾留意到,宛月手中本是一方绢白素净的帕子上,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抹赤色,一如方才覆于她唇瓣滟滟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