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语,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令人意外的是,弘昇被圈之事余波尚未平息,办事向来稳厉的庄亲王允禄又因管理工部事务不利当众遭到了皇帝的斥责,而更令人不解的是,此事的起因不过为着龙王庙行宫的扩建几经周折拖延至今而惹来皇帝不满。原本众臣皆认为皇帝不过一时气极,训斥几句也就罢了,谁曾想皇帝竟当下以“惟务取悦于人、遇事模棱两可”之由下旨革去了庄亲王允禄议政大臣之职,收回掌管工部之权,连带停去其亲王双俸的待遇,只留其“庄亲王”名号,成了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
此事因事发突然,且又牵涉到皇帝的叔辈亲王,人人只怕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是而朝野内外皆是惶惑不安,唯恐不慎牵连自身,以至自打庄亲王被革职后,宫中上到王公贵胄,下至宫女内监,无一不谨言慎行、小心行事,竟是半点差池都不敢有。
果然数日后,宗人府宗令上了一道奏折,称经其奏议,已查实理亲王弘皙、宁郡王弘皎、贝子弘普以及一早被圈的已革贝勒弘昌、世子弘昇皆与庄亲王往来诡秘,故议请皇帝分别予以惩处。
向来皇室宗亲触犯国法,连刑部都无权过问,唯有宗人府可按皇室家法处置,加之宗人府位居内阁、六部之上,专管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等事务的机构,就连皇帝都要对其礼敬三分。
故而此番皇帝接得此奏,自然大为震怒,且先前庄亲王本就因扩建行宫之事触了皇帝的忌讳,这回事关结党营私,皇帝又岂会姑息?于是他当即下旨彻查此事。那皇帝手下的人个个办事皆是雷厉风行,此令既出,不过短短几日便坐实了弘皙等人谄媚庄亲王以及结党营私的罪名。皇帝当即传令收押相关人等去往宗人府大牢,择日听审。
这一日晌午,日头正盛,虽已入了秋,可空气里却依旧残留着盛夏的暑热,宗人府因地处西北,是而大牢里尤为闷热。
弘皙一身湖色绉纱单衣闭目端坐在牢中的枯草堆上,他衣冠洁整,发辫亦是一丝不乱,可谓气度依旧,全无半点狼狈之色。他身旁的青石地上正搁着的一只红漆木托盘里放着饭菜,虽说不过白菜豆腐并一碗老米饭,但到底还算清爽齐整,可他却一口没动。
背后有锁链相碰的咔嚓脆响,定然又是来收拾餐具的衙役。弘皙连眼皮子都不抬,但闻“吱呀——”一声,牢门打开,斑驳的铁锈簌簌落入草堆,虽说的确是衙役,不过却是来传他去听审的。
他利落地起身,只是面无表情地随着衙役拾级而上。突来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他本能偏头以手阻挡,转瞬即逝的晕眩让他脚下有片刻的虚浮。
入得堂内,但瞧八名壮实的戈什哈分站两旁,堂上主审官早已坐定,那主审官瞧着不过年方而立,倒生得一副朗眉星目的好模样,再看那一身绣四爪蟒朝服外罩石青色团蟒补服,朝冠前缀舍林并三颗东珠,瞧着便知是贝勒的服制。可弘皙却是嘴角一勾,眉眼间满溢着不屑,他也不行礼,只负手站立,含着几分淡薄笑意道:“我当是谁呢!原是我的二十一叔啊!皇上怎可劳您辅国公大驾亲自来审理我的案子?若因此耽误了您为我皇叔守灵,岂不罪过?”见堂上之人嘴角一沉,不待他说话,弘皙却又“哎呀”一声,只作恍然道:“当真对不住,二十一叔正是为了给皇叔守灵之故方才得以恢复了贝勒的爵位,我怎的还叫您辅国公呢?真当罪过了,还望二十一叔莫要为此怪罪侄儿才是。”
他话虽如是说,可整个人依旧挺直站立,晌午鎏金似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疏疏落落洒在他身后,像是片片金叶子泛起的夺目光泽,更显得他长身玉立、贵气不凡。
那被弘皙口口声声唤作“二十一叔”的主审官实则是圣祖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子允祎,他虽为弘皙叔辈,却比弘皙小了整整十岁,更兼彼时康熙皇帝殡天时,年方十八的允祎不过是个闲散皇子,而弘皙则早已是雍正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理郡王了。以至自幼在允祎心中,弘皙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是他今生都难以触及的巅峰。是而此番面对堂下英气逼人的弘皙,即便已然沦为阶下囚,却依旧耀眼得令他炫目,连带着重重压迫感直逼而来。不由偏转过头,他目光一沉吩咐身边差役:“给理亲王看座。”
那差役自答应着替弘皙在殿堂中央置了一方圆凳,弘皙倒也不挑剔,袍角一撩便自坐了。允祎深吸口气,以平息胸口不断翻涌的焦躁。他将双肘攀附在案缘,提高音调朗朗道:“弘皙,今儿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问你的话,望你皆能如实回禀。”
弘皙见他当真端出了一副主审官的架势来,心底对允祎便又添了几分不屑,只淡淡应道:“有什么话,贝勒爷只管问了便是。”
允祎点点头,向一旁使了个眼色,那随侍便躬身呈上一只红漆木托盘来。允祎自上头取过一道奏折,摊开道:“数日前,宗人府宗令曾给皇上上过一道奏折,称你与弘皎等人似有谄媚庄亲王允禄之嫌,对此,你有何说法?”
“说法?”弘皙轻抚下颌,新长的胡渣略有些刺手。他轻笑出声,牵起唇际淡淡一抹弧度,“宗人府既一早定了我的罪,此番要我的说法又有何用?”
允祎本能倾身向前,急道:“那便是皇上让我来传你问话的缘由了,倘若皇上当真只偏听宗人府的一面之词,那一早下旨惩处了你们便是,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许是意识到了自个儿的失态,允祎轻咳一声,方坐直身子,道:“总之,皇上总也念着兄弟情分不忍太过苛责,你若觉得冤枉,大可一一说了出来,自有我替你转达给皇上。可假使宗人府所奏句句属实,此番你若肯尽自坦白,皇上那里亦不是不能转圜的。”
弘皙却恍若未闻,慢慢敛起了神色,问:“弘皎和弘普怎样了?”
允祎料不到他有此一问,只本能答:“他们亦如你眼下一般,并无半点两样。”
弘皙目光一凛,幽暗的眸心里似有碎冰玎玲颤动,连带着出口的话语亦带着透彻的冰寒:“你已传他们听审了吗?”
允祎摇头,“没有。”
“不必传他们听审了,他们没罪。”他冷冷扫了允祎一眼,“何况若说谄媚庄亲王,弘皎倒也罢了,可弘普身为庄亲王次子,他与自个儿的阿玛亲近些又有何错?难不成也要为此定他个谄媚亲王之罪吗?”
允祎身为主审官,却从问话伊始便被弘皙牵着鼻子走,心下本就恼怒不堪,眼下听得弘皙咄咄反问,禁不住满腔烦躁辨道:“你们的罪名,皆由宗人府拟定了呈给皇上过目的,这本与我无关。何况各人有各人的罪名,至于弘普,他的罪过自然是与你往来诡秘了。”
弘皙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是说,很是不以为然,“往来诡秘?何为往来诡秘?”他忽而起身步步踱至案前,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他在允祎跟前停下,隔着案桌,沉沉的黑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允祎脸上局促心虚的神色。弘皙心中厌恶至极,只想速速了结了这场问话。他剑眉一挑,“那么照你的意思,但凡平日里彼此走动频繁些的,皆可谓往来诡秘了?可我听闻当年顺治爷登基前,与安亲王岳乐情谊甚笃,二人闲暇里时常互相往来府上吟诗作赋、赏花弹琴,如此落入你的眼中,岂不也是往来诡秘的吗?还有皇叔与十三叔的情分,朝中更是无人不知,彼时他们交往密切,可也算是往来诡秘吗?好,远的不说,咱们且说近的,据我所知,贝勒爷您与慎贝勒自幼交好,此事不假吧?不仅如此,我听闻自打乾隆元年你被遣去泰陵替皇叔守灵开始,慎贝勒每年中元节前后皆会于私下前往泰陵与你会面,小住几日。照你的说法,这定然是往来诡秘无疑的。”
弘皙一字一句皆说得平心静气,仿佛不过是在描述着御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儿朵儿般漫不经心,可那字字句句落入允祎耳中,莫不如万箭齐发,支支朝着他的要害直射而去。他怒极,抬手指住弘皙,“你……”许是怒到了极处,允祎只觉胸口浊气上涌,哽在喉头半天发不出声响,他鼻翼翕张,急促的呼吸带出了双颊异样的潮红,连同指着弘皙的指尖亦是颤抖不休。终于,他到底怒不可遏,狠狠落下一掌击在案上,唯听得“嘭——”地一声巨响,恍若天边滚滚闷雷,连着案桌上的奏折亦跟着凭空蹦起了半寸高。“弘皙!”他怒喝:“你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地方?在这宗人府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也敢满口狂言胡乱撒野吗?大家伙儿从来只当你不过目中无人猖狂惯了的,谁曾想你竟存着这样一副不孝不友的豺狼心肠!你若尽说我也就罢了,好端端的你提顺治爷与先帝做什么?如此大逆不道,便是定你个大不敬之罪亦是轻的!连同你那结党营私、谄媚亲王以及与弘皎等人往来诡秘这三项罪状,怕是你这辈子都甭想出这宗人府大牢半步了!”
允祎近乎嘶吼的咆哮在宽广的堂间四处回荡,仿佛窒闷炎炎的夏日里天边尽处滚滚而至的巨雷,忽而在头顶幡然炸响,直教人惊得猝不及防。
难得见他如此歇斯底里地发作,两旁的差役个个垂首屏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有弘皙犹自嘴角带笑,悠然自得地迎向他怒目圆睁的眼,薄唇微启间,带出一缕轻蔑的疑惑:“说完了?”只见他剑眉一挑,澹澹举目,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若贝勒爷没有旁的话,那我便遂了您的心愿,回大牢去了。”说完,他再不看允祎,只兀自甩了袍角负手转身径自朝外走去,任凭允祎在他身后如何叫嚣,他皆是充耳不闻。
“弘皙!你给我站住!弘皙——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拦着!”允祎豁然起身,一边朝着弘皙的背影嘶吼,一边朝着两旁的差役挥舞着双手命令着。奈何那些差役大抵不过是些胆小怕事的,才刚动了动便被弘皙的眼神慑住了脚步。允祎急得跳脚,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想来若是皇帝知道自个儿连个弘皙都审不下来,指不定日后怎么作践他了,到时若再寻个由头连他一块儿削爵圈禁了岂不冤枉?念及此处,允祎再是按捺不得,愤然离了案桌抢上前去,对着弘皙即将出门的颀长身形不管不顾张嘴便吼:“弘皙!就你这性子!活该走了你阿玛的老路!”
话语既出,四周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人人尽知弘皙最是听不得旁人置喙他阿玛的,如今允祎公然犯在他的忌讳上头,可不是自寻死路吗?果然,弘皙攸地顿住脚步,回首的刹那,眸心已然射出一道冰冷犀利的光芒,生生让允祎打了个寒颤。只是话既出口,自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是而他唯有硬着头皮,摆出主审官的架势咄咄逼视着弘皙质问道:“皇上重情重义,最是个重视兄弟亲情之人,正因如此,他才特意传了我来问你的话,多少也是顾及着你王爷的颜面。可你倒好,非但全无半点感恩之心,反倒连最起码的悔改之意都无,当真是枉费了皇上待你的一片苦心了。”
“是么?那我当真是罪该万死了。”弘皙的声音虽轻,可吐露唇齿的字句皆透着彻骨的森寒。他缓缓回过身来,一步一步,带着近乎嗜血的戾气逼近允祎,所经之处,众人无不垂首静立半点声响都不敢有,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成了他手下一缕含冤亡魂。而允祎,早已迫于他的气势连连后退,当他的背蓦地抵住了一方硬物后,他方才意识到自个儿已是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