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怆的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牢狱里,带着一股果决的杀机,只是说不出的阴森与可怖,搅得人心里惴惴不安。
积年前往热河避暑,总是要到了上元节过后方才摆驾回宫,可因着此番弘昇被圈,加之前朝诸事烦扰,皇帝只觉心烦不已,便再没了避暑的心思,以致才刚交了夏,銮驾便匆匆提前回了京。
宫中的日子,若说漫长难熬,一眨眼也便这样过去了,就连御花园的沁心湖里本是盛到极处的清莲也日渐显出了颓败之色。接连又是绵绵几日秋雨不绝,园中夏日繁花落尽,凋残的花瓣飘飞间,却又换了团团簇簇的木芙蓉开满枝头,美虽美,却少了清莲的清傲雅致。
不过永和宫廊下的秋海棠却是别有一番风致的,那一树树秋海棠可谓一丛浅淡一丛浓,恍若少女懒起涂抹的新妆,衬着碧绿的花叶,晨风轻抚,恰似粉妆绿裙映红腮。
因着皇帝素知宛月最是喜爱秋海棠,是而即便如今她住着永和宫,可这些秋海棠却是株株移自倚清殿,又因此宫曾为圣祖爷的孝恭仁皇后所居,故其内外雕梁画栋无不精巧绝伦,正可谓富丽堂皇,极衬得上宛月尊贵不凡的身份。
那一日晨起,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的雨犹自到了天明方不曾停歇,密密层层的雨点子扑着西窗,连带着暖阁里亦渐渐生出了些许凉意。宛月素来畏寒,且又是辗转一晚睡得轻浅,醒来便只觉身上无力,连早膳也不过寥寥进了几口细米白粥,便自歪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恹恹地看着书。
此时绿萝正用红漆木托盘端了碗煮得滚开的马奶子来,腾腾的热气让阁中瞬时弥漫着浓郁的奶香。她稳步上前,笑盈盈道:“主子早膳进得不香,这会子喝几口马奶子茶暖暖脾胃罢!”
绿萝尚未走近,宛月便觉幽幽一股子奶腥味扑鼻而来,她不由拢起两弯拂云眉,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道:“我最是闻不得这股子气味,端走罢。”绿萝动了动嘴皮子想劝,可她又素知这位主子的性子,只好作罢,遂唤了烟霞接了托盘撤走,复又转身在香炉里添了把百濯香来掩盖阁中气味。
只她见了宛月这个样子,到底不由劝道:“主子整日里闷在屋里头,自然是没力气的,不如奴婢陪主子上园子里头逛逛可好?”
宛月知道绿萝是在想着法儿地挑起她的精神来,奈何她如何都是半分兴致也无,只顺手刷拉翻过一页书页,眼不离字地道:“外头正下着雨呢,何苦这会子出去让雨扑了身子?”
“若是瓢泼大雨自然是不好,可濛濛细雨却是另有一番情韵在其中的。”绿萝倾身向前煞有介事道:“主子平日里不是最爱念诗的吗?奴婢记得主子曾念过一句什么‘细雨霏霏梨花白’,不正是应了眼下之景吗?”
宛月不禁哑然失笑,点漆般的瞳仁里似有波光粼粼荡漾,她斜睨着绿萝嗔怪:“猴精猴精的小蹄子,如今倒学会了卖弄。”只眨眼间,她眸中夺目的光亮已然瞬息暗淡了下来,只听得她幽幽地道:“可惜淡白轻飘的梨花,终不过是春日才有的景色,如今已至深秋,如何应景?罢了,凭它是什么景色,左不过年复一年都是一个样子。”
绿萝亦是不敢随意接口,只怕不慎触动了宛月的心肠。自打回宫后,主子便总是这般恹恹的没精神,哪怕如今她与皇上的情谊已然胜过往日百倍,可每每独处时,她却永远都是这样哀戚的神色。绿萝自是不敢多问,更不敢多加揣测,只好每日陪着小心仔细当差。此番亦然,她见宛月面色沉寂,眸中更似氤氲缭绕,不知又是自个儿的哪句话犯了忌讳,心中正当惶惶然。只是主子成日里闷在屋子里总也不是办法,若没的再憋出病来可怎么好?无奈她只能姑且陪着笑脸顺着她适才的话头半哄半劝道:“主子说的是呢!可不是奴婢疏忽了吗?主子最是见不得那些个俗物的,不如这样可好?主子若嫌园子里的花不好,不如就让奴婢陪主子在廊下瞧会子秋海棠如何?”
见她一脸的兴致勃勃,宛月甚知她的一片苦心,倒也不愿辜负,只撂下了书点头应允。绿萝自是大喜过望,忙不迭亲自打了伞扶着宛月往廊下去了。
如今的时节,海棠开得正好,隐在淡薄的雨幕里,丝丝缕缕恍若有清远幽香弥散开来,可谓香魂四溢、芬芳诱人。正当贪看住时,忽闻远处似有杂沓的脚步之声隔着宫墙隐隐传来。
宛月满心狐疑,永和宫位于东二长街之东,又地处承乾宫与景阳宫之间,何况内廷宫禁之地,等闲外臣不得入内,何以这般吵闹?身旁的绿萝已瞧出了她的疑惑,便朝她解释道:“主子,今儿是那些命妇入朝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日子呢!想是这会子刚从长春宫出来坐了轿撵各自散了吧!”
碧绿的花叶子上,有颗晶亮的雨珠顺着叶瓣滑至叶尖,就像少女含在眼眶里的泪,盈然欲滴,楚楚可人。宛月伸手去接,水珠恰好“啪嗒”砸落掌心,凉凉的,碎成了颗颗剔透的水珠子,直凉到人的心里去。可她脸上仍是淡淡的,不过随口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绿萝诺诺应道:“回主子的话,今儿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只不过皇后娘娘按例召来几位命妇闲话罢了。”
宛月点了点头,听得墙外似有笑语莺莺,不由叹道:“宫中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绿萝但瞧宛月目光虚浮恍若要透过宫墙望着极远的某处,不过以为她但觉深宫寂寂,日夜聊赖,便笑道:“再过十日便是上元节了,到时候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还怕不热闹吗?”红墙外的响动渐渐淡去,绿萝却突然话锋一转,呢喃似地道:“倒可怜了世子爷的福晋,这回入宫的命妇里头想必也是没有她的。”
宛月听闻此话神色一跳,心底无端便有不安悄然弥漫。她凝视着一朵开到最盛的秋海棠,眼角不经意瞥见花瓣的边缘竟已泛起了焦黑的颜色,眸光一动,有片刻的犹疑划过眼底,只是蓦然间,她似已下定了决心,转头便吩咐绿萝:“每月初五皆是各地外官向万岁爷呈上请安折的日子。今儿是八月初五,你去前头打听打听,今日替理王爷送请安折来的人是谁,倘若是刘喜,你也不必来回我,直接带了他过来便是。记着,千万谨慎些,切莫惊动了旁人。”
绿萝虽不知宛月为何突然有此一举,但眼前的她,却与平日里不尽相同,那清丽柔婉的容颜映在飞斜的雨丝里,竟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傲然,令她震动莫名。自然她二话不说,扶着宛月回了暖阁,自个儿便打着伞往前头去了。
过不多时,果然绿萝带着刘喜来了,且立在廊下候着。为着避嫌,烟霞且替她放下了珠帘,方才传了刘喜进去回话。
那刘喜入得阁中很是机敏,忙不迭给宛月行礼问安,声调却是低低的。宛月自然很是满意,她挥退了众人,独留了绿萝在侧,又免了刘喜的礼,方歉然道:“难为你特意来我这里跑一趟,想是耽误了你的差事了吧!”
尽管从前宛月还是王府使女的时候,刘喜便知她是个极恭顺的女子,可不曾想她如今虽贵为后宫众妃之首,待人却还能谦和依旧,不禁受宠若惊,只怕这中间藏着他不知道的关窍,遂他小心翼翼赔笑道:“瞧贵主子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家主子心疼奴才,不过给奴才派了个最轻松的差事,这会子差事已了,贵主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定会替贵主子办得妥妥帖帖的。”
宛月端起新沏的茶水沉吟片刻,方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过是想跟你打听些事情罢了。”
刘喜本垂首立在当下,闻得此言忙又屈膝躬身道:“贵主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奴才,但凡是奴才知道的,定然原原本本全告诉了贵主子听的。”
见他这般局促,宛月竟是轻笑出声:“刘喜,你我好歹也算得上旧相识了,我这宫里没别人。”她侧身指了指绿萝:“这绿萝姑娘你也是熟识的,你不必这般拘着——起来吧!”
刘喜挠了挠头,自含笑答应着站起身,耳畔便传来了宛月清雅的嗓音恍若阳春白雪:“你家王爷近来可好?”
宛月这话问得突兀,可听在刘喜耳中却是心头一暖。
对于自家王爷待这位贵主子的心思,他哪里会是不晓得的呢?奈何天意弄人,纵使他们彼此情谊再深,若是没有缘分,一切终究只是徒劳。好在王爷的眼光到底独到,如今贵主子身在其位,却仍记挂着王爷的境况,总还算王爷没有白白惦记她一场。
胸口一热,刘喜忽然悲从中来,连眼底都是湿润的,那神情,就好比一个流离失所的孩童,当他终于幡然见了父母时,所有的惊惧与惶恐皆只剩下了委屈的恸哭。但瞧他强自镇定,却终究掩不住微颤的嗓音:“回贵主子的话,王爷近来并不好。”
宛月并不意外,“可是为着福宁的事心怀芥蒂吗?”
“可不是为着他吗。”刘喜难掩忿忿之色,咬牙道:“福宁那个没良心的,可当真是伤透了王爷的心了,此番还搭上了恒亲王家的世子爷,这王爷的心里能好受吗?对此,王爷日夜自责不已,总说是自个儿连累了世子爷,可是贵主子您给说说,这事又怎能埋怨王爷呢?可奴才便是磨破了嘴皮子怎么劝都不行,偏生王爷就是认定了这个理,奴才没有法子,但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爷就这么消沉下去罢?奴才这心里当真着急啊……”
宛月见他说到此处已然焦灼至此,神色间亦无半分强作之色,这才稍稍宽慰些许。难得弘皙身边能有这么个可心忠诚之人,也不枉费他待下人的一片宽和体恤之心了。只是刘喜不过一介随侍尚且伤心至此,弘皙这般重情重义,心里又岂会好过?心下酸楚不已,眼底更似有热辣的痛意逼涌上来。可她到底碍着身份,只定了定神,缓缓宽慰道:“你有牵念王爷的这份心自然是好,只是你若忧虑过度,怕还是要影响了王爷。何况王爷不过一时滞气,过些时日想通了自然也就过去了,你能从旁劝说固然是好,只是如此到底是抵不过那些与王爷亲近的兄弟罢?”
刘喜眉心一动,“贵主子的意思是……”
宛月抿嘴一笑,道:“我的意思,你不妨请了宁郡王他们去,哪怕就只陪王爷说说话,也总好过王爷独个儿闷在府中强。”
刘喜恍然,攒紧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了些,“贵主子提点的极是,奴才也是一时心急乱了神,若宁郡王他们能来府上与王爷说上几句体己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他沉吟半晌,终是道出心中担忧:“只是奴才担心王爷不愿见他们。”
“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王爷自有分寸。”宛月身子一歪侧身倚向背后的丝绒软垫,露出袖口寸许藕色妆花缎面。她目光微垂,纤密如蝶翼的羽睫间疏疏落落泛出了水漾的光泽。她忽而神色一正:“只是有一样,你得想法儿转告宁郡王,让几位爷好好劝劝王爷,世子爷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急不得的,只要留着位份和性命,不怕没有来日。至于福宁,凭他再如何可恨,眼下还是要请王爷千万沉住气,万万不可对他有所动作。”她见刘喜欲要发问,扬手阻断:“好了,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旁的一切,便看你如何做了。”
而这厢刘喜即便心存疑惑,可对于宛月的这番话却是深信不疑的,毕竟身为皇帝的宠妃,她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些,何况单凭她对王爷的一腔情谊,想必不会有异。掩不去心头欢喜,刘喜忙不迭跪地连连叩头:“贵主子金口玉言,奴才定当如实转告给诸位王爷听。奴才且替王爷谢过贵主子了。”
宛月最见不得下人如此,忙唤了刘喜起来,又道:“你也不必谢我,王爷若能避过此劫,亦是他自身修来的福分,可若是当真避不过,也只怪天意如此。”话虽这般说,只是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她都不会放弃,正如此刻,若能劝得弘皙不动声色,或许便能保得他一生荣华周全了吧!而交代完了这些,宛月这才算姑且放下心来。她淡淡扫了刘喜一眼,复又端起茶盏撇着面上的浮茶淡淡道:“今日你不曾往来后宫,你我也从未见过面。”
刘喜连连点头:“是,奴才懂得的。奴才今儿替王爷送了请安折后便径直回了郑家庄,旁的地儿奴才哪里都不曾去过,这一路上更是不曾瞧见过任何人。”
宛月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吩咐绿萝带了他从后院出去。
暖阁里再度恢复了一贯的宁静,案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腾,衬着一旁静止的珠帘,恍若一汪清泉,平滑如镜,似乎全无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