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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清平乐(2)

夜幕低垂下的紫禁城,连灿金的琉璃瓦亦被黑暗吞噬得只剩了一方蜿蜒的轮廓,天空如被泼了墨般乌沉沉的,像是一匹上好的天鹅绒缎子,几颗星辰似嵌入绒布里的银钉,又像是一汪晃荡的葡萄冻子,是谁随手洒上的砂糖,又酸又甜。各宫掌灯的太监宫女们正手脚利索地点起了宫灯。极目远眺,那绵延起伏的宫灯如被串起的珍珠,秋风瑟瑟轻拂,宫灯飘荡相碰,倒像是女子颈间的项圈,亦随着女子脚下灵动的步伐轻颤晃荡,波光流转。

皇帝这日许是累极了,自打允祎贝勒爷与贵妃离去后,他便独自在暖阁里的炕上歪着,谁曾想这一歪便沉沉睡去了,高云从自是不敢打扰,想来皇帝不过歪上小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可皇帝却直到戌末时分方才醒转,高云从正待要问皇帝是否要传晚点心时,皇帝却突然说要往宗人府去一趟。

高云从听罢莫不惊愕异常。宗人府位于前门东大街的北侧,此番宫门早已下了钥,虽说皇帝想要出城并非难事,可只怕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又要借此大做文章,若再传到太后耳中,那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思量片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劝道:“万岁爷,这会子时辰不早了,宫门早就下了钥。奴才瞧着您也乏了,明儿一早还得叫大起,这会子不如让奴才伺候万岁爷歇息吧!有什么事,万岁爷只管吩咐奴才去做便是了。这会儿若万岁爷还不想歇着,不如传些点心来用可好?正巧方才嘉主子送了点心来,说那些全是她亲手做的,嘉主子因见万岁爷睡着,不忍吵扰,便留下食盒径自回去了。要不奴才这就去端来给万岁爷尝尝?”

“高云从。”皇帝眼风一扫,“如今你是越发会当差了。”

只这一句,便唬得高云从哆嗦着跪地上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偷眼一瞧,但见皇帝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可眸心却冷峻如冰,忙不迭又连连磕了好几个头,腆着脸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就去打点。”

皇帝自腰间掏出一方令牌掷到高云从跟前:“滚吧。”

高云从接了令牌,自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口中诺诺答应着,人已匆匆却行退至殿外,忙交代了近身内侍几句,为怕惹人耳目,他只身悄悄往养心殿偏门去了。

高云从走后,自有宫女搭了件石青色织金团龙纹长袍在臂弯间进暖阁来替皇帝更衣,又伺候他洗脸浣手,才方重新绑了发辫,高云从已疾步入殿,说一切皆已布置停当,轿撵亦在养心殿角门外候着了。

皇帝恍若迅速往袖中藏了什么,刻意忽略袖口暗暗飘来的一缕幽香,旋即便只带了高云从,暗自出了角门入得轿撵。唯见四名轿夫步履齐整拘谨,抬着轿撵很快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中。

当皇帝出现在他面前时,弘皙并不十分意外,他依礼起身给皇帝请了个安,仍是王爷见驾时的礼数。皇帝淡淡叫了起,隔着粗实的铁栏,他不时抬眼上下打量弘皙,却见他虽说囚禁已有月余,可依旧衣冠楚楚,尽管那一身湖色绉纱单衣上已落了不少尘灰,瞧着亦有些皱皱的,但终究挡不住他浑身熠熠散发着气定神闲的贵气与傲然。晦暗的光线下,皇帝的嘴角似乎微微一沉,须臾便又恢复如常。

还是弘皙先开了口:“难得皇上贵人踏贱地,这个时辰过来,不会只是来探望微臣的吧?”

皇帝在高云从替他置下的一只杌子上坐了,便朝他递了个眼色。高云从在御前伺候多年,自然很快会意,他迅疾躬身退了出去在外守着,只留了皇帝与弘皙在里头说话。

弘皙兀自盘腿在草堆上坐下,直直望着皇帝:“说罢!”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皇帝满含讥诮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大牢里,有一种恻恻的阴冷,“还是你已晓得了结果,明白怕也是无用的了?”

弘皙淡淡一笑,“那么你呢?你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啪嗒——”皇帝忽而停下了指尖捻动的念珠,冷冷一哼,语调中俱是轻蔑:“笑话,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何可怕?”

“是么?”弘皙突地话锋一转:“这会子宫门早下钥了吧?”弘皙随手抖了抖落在袖口的石灰,漫不经心道:“也难为了高云从那奴才,为了替你开宫门,必是费了不少周章的。”抬眼坦然正对上皇帝冷冽的眼神,心中只是说不出的畅快,他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皇上”,又道:“微臣这里潮湿阴寒,且怨气丛生,皇上万金之躯,可别叫这晦气无端冲撞了才好。若真如皇上所言,没什么要吩咐的,不如微臣这就唤了高云从进来可好?”

皇帝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嘴角更是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每当他动怒时,皆是这副神色。他直勾勾地盯住弘皙,仿佛一只被激怒的兽,随时都会冲上前去将激怒他的人撕成碎片。他握紧双拳,连同袍角一块儿攥住,丝般滑腻的缎子被他捏得久了,只腻腻地黏在掌心,教人难受得很。

良久,他终于松了手,却忽然一笑:“朕知道你不甘心。”他起身缓缓踱步上前,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弘皙,带着一丝恶意的嘲讽:“也是,被自己的亲信背叛,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吧。哦,对了——”皇帝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朕差点儿忘了告诉你,那福宁早在乐亭任知县那会儿便已是朕的人了,只是你太过急进,始终不曾发现罢了。”

弘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皇帝却瞧得分明,那森森的寒气竟淌的满眼俱是,只是转瞬便已消失无踪。但瞧弘皙并不起身,只仰头对上了皇帝的视线,好似浑不在意般点头道:“这个自然是不会好受的,不过后来臣到底也想明白了,人往高处走,毕竟您是皇上,他若想跟着您,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往后他是好是坏,全凭他自己个儿,我也不欠他的了。”

皇帝听他一席话说得分明,心下微露惊愕之色,口中却仍是一派倨傲讥诮的语态:“你倒想得明白。既如此,你也应当清楚,有些事,有些人,原是注定与自个儿无缘的,然天命如此,定不可违也。”

这一席意有所指的话语,弘皙哪里会听不明白呢?他到这时方才起身,悠然俯身抖落袍角沾上的枯草,待再抬头时,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里似有火苗悄然窜起,偏生这会儿他的唇角竟还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皇上说得极是,天命不可违,这个自然不假。”他转首望向别处,嘴边的笑意越发飘渺虚无,“只是皇上自幼好学,定是知道《东周列国志》中亦有‘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一说,就好比那宋太祖,若非灭蜀国而毒杀孟昶,又岂能得到才貌俱佳的花蕊夫人?可见所谓天命,也并非全然不可违也。”

皇帝听闻弘皙竟将他比作孟后主,不由大怒:“好,好!当真是极好的!你终于说出来了!这么多年来,你终于还是说出了你心里的想法!自打朕登基到现在,你有哪一天不曾惦记着朕的这把龙椅?又有哪一天不曾惦记着朕的女人?你说!”

尖利中带着恨意的嘶吼回荡在空旷阴湿的大牢里,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躲在洞穴里发出最后的哀嚎。弘皙不料他当面说破,心下一松,便也懒得再与他周旋,见皇帝正红着双眼怒瞪着他,不由剑眉一挑:“你怕什么?”那语调极是淡薄,仿佛此番与他对峙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见皇帝一时并不答话,弘皙又道:“眼下我已被困在此地,我既是有通天的本事,若出不去,我便是有杀你的心,也是无用的。至于她——”弘皙眼神一顿,哪怕光线再晦暗,都能清晰地瞧见他眸底缠绕的缱绻情深,他偏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极远的某处,仿佛遥远的彼端,有他魂牵梦萦的思念。他动了动唇角,仿佛只是呢喃:“不错,我的确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她的,当年若不是你仗着身份夺我所爱,我与她,又岂会落得眼下这般田地?只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她既已成了你的贵妃叫你拘了身份,依着她的性子,又如何会做出有损我大清颜面之事?身为堂堂大清天子,万乘之尊,难道竟要疑心至此吗?”弘皙突然收回目光,视线紧紧迫视住皇帝:“还是你发现,她的心里压根就不曾爱过你?”

“闭嘴!”只听咣啷一声,皇帝已撩起一掌重重击在面前的铁栏上,惹来斑斑锈迹簌簌跌落,如同一场冷雨,兜头兜脸直将他淋得狼狈不堪。

弘皙的话,一字一句,竟皆如那针刺般,密密麻麻便往他的要害狠狠扎去。他说得那样轻巧,仿佛只是就寝用膳那样简单,可于他而言,那却是他这辈子都想要逃避的现实!

止不住指尖瑟瑟的颤抖,皇帝探手猛然自袖间抽出一样物件狠狠往里一掷,那物件却极是轻薄,待得飘飘荡荡落到地面时,弘皙这才看清原是一方帕子,不过最寻常的白绢底子,用了樱草色的丝线绣出寥寥几朵小黄花,一朵一朵堆堆叠叠,密密匝匝似飘来淡淡的幽香,却是他此生已然沁入灵魂的依恋。

片刻的晕眩后,弘皙蓦地心头一凛。难怪那****无论如何都遍寻不到那方帕子,原是落入了弘历手中。难怪他会漏液来往宗人府大牢,甚至不惜与他撕破脸面,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弘皙满心只剩了这四个字——原是如此。他只觉胸口突突直跳,一心只念着宛月不要被他连累了才好。正待此时,耳边却传来皇帝戚然的冷笑,那咯咯的笑声伴着徐徐荡起的回声,直如来自地狱的索命咒语,“怎么?担心了?”皇帝死命地瞪着他,恨不能在他身上瞪出个大窟窿来。终于,他慢慢镇定下来,却从齿缝间冷冷迸出了一句话:“告诉你弘皙,朕自有几千几万个法子治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你若不怕连累了她,便尽管来试。”

说完,皇帝再不看他,只径自拂袖而去,许是走得太快,他那石青色织金团龙纹长袍下向来坚毅的身子竟有些微的踉跄。他迅疾行至转角,只要再跨出一步,便会消失在阴晦的大牢中。却在此时,弘皙竟霍然唤了一声“皇上”,他双手扒着粗铁栏,整个人紧紧贴在那铁栏门上,目光切切望向皇帝:“请等一等。”

皇帝的背脊似乎一僵,他并未转身,可到底还是顿住了脚步。弘皙顿时松了口气,忽然,他一个俯身,竟朝着那满地的枯草堆径直跪了下去,急切道:“这方帕子,确为贵妃之物。那日万寿节,微臣与贵妃无意在后山凉亭遇见,为着避嫌,贵妃只与臣行过礼后便兀自离去,许是行色匆匆,贵妃的随身丝帕掉落在地,可她却不自知,臣本想唤住贵妃,只因私心使然兀自藏入袖中,奈何终究不慎遗落。事后臣亦打发人去寻了,只是不得结果,不曾想原是在皇上手中。”沉吟片刻,又道:“此事与贵妃全无半点关系,你……别动她,求你了。”

弘皙说完深深伏地磕了个头,沉沉的晦暗里,只见满面的枯草絮絮遮着眼。皇帝却只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有开口,更没有回头,唯有背脊紧紧绷住的线条缓缓流露出他竭力自持的痕迹。

良久,他方才举步离去,脚下那双漳绒串珠云头靴踏在石阶上,一下一下,犹如隔着千山万阙,悠悠回荡着空灵断续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