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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西江月(2)

皇帝如此操劳,后宫诸人自是没有不担心的,就连太后亦亲自过问皇上饮食起居,还命小厨房每日炖了山参野鸡烫给皇帝补身。好在皇帝到底年轻身强,且每日皆会抽出几个时辰用来研习骑射布库,是而并未有半点圣躬违和之迹象。

这一日酉时初刻,皇帝难得早早批过了折子,这会子才刚用罢晚点心,高云从正亲自侍候皇帝漱口,便听殿外有人试探地唤了声:“请皇上示下。”

是敬事房的总管太监蒋齐保。皇帝使了个颜色,高云从会意,高声唤了蒋齐保进来。

那蒋齐保入得殿内,只管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大银盘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那银盘里齐整地罗列着后宫中所有妃嫔的名号,皆是一色青碧的绿,幽幽泛着清雅的色泽。皇帝却是看也没看,抬手便向那银盘探去,指尖一动,便翻过了贵妃的赍牌。

这样熟悉的位置,不用看,亦知她在何处。

蒋齐保见皇帝今儿终于翻了牌子,自欢喜得满脸堆笑。他紧赶着磕了个头,出了养心殿便匆匆吩咐小太监记档,自个儿则亲自去后宫传召。

旨意很快到了永和宫,自有专司侍寝的嬷嬷们忙着伺候宛月沐浴更衣。

不同于旁的妃嫔,宛月是往养心殿去惯了的,嬷嬷们皆是知道规矩的,是而沐浴完毕后,只替她择了一袭薄绸寝衣,浅葱色的料子上若隐若现绣着小朵金丝木香菊,像是潺潺溪水上漂浮的落花,这是皇帝最喜欢的样式,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

梳头的嬷嬷这时已将她一头乌绸似的长发绾了个松松的堕马髻,用紫鸯花簪子插入发间固定,绿萝早替她预备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披上,这会儿又往她怀里塞了一只暖手炉,一行人这才簇拥着她一路往外走去。

此刻外头北风正劲,小太监缩着头吃力地提着羊角风灯躬身在前头替她引路,那一团暗淡的晕黄投射到光滑冰冷的青砖地上,只照见满地斑驳的冰霜。斗篷上的风毛一下一下扫着她的面颊,有丝丝绒绒的暖意弥漫开来。只才刚出了永和宫的门,那冰粒子便夹着风直往脸上扑,有些生生的疼。宛月禁不住缩了缩肩头,绿萝忙又替她掩了掩斗篷,她抱紧了怀中的手炉,越发加快脚步往暖轿行去。

好容易在暖轿上坐定,可她的手脚却已冻的没了知觉,直到暖轿过了承乾宫入了长街,宛月这才觉着身上渐渐有了些暖意,她撂开手炉,解了颈间斗篷的绦子,随手掀起一侧轿帷的帘子,隔着小窗向外望去,却只有沉沉的黑夜漫天盖地,不时有小小的冰粒子敲打着窗面,瞬间纷纷化为水痕蜿蜒散去,不一会儿又会有更多的冰粒子密密层层砸落下来,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她忽然觉得莫名烦躁,不由闭目靠向椅背不愿再看。好在暖轿终是停稳,她才方出了暖轿,便见风雪里似有个人影迅疾朝她这边过来,隔着淅淅沥沥的冰霰子仔细一看,原是皇帝身边的高云从亲自执了柄青绸大伞迎了出来,见了她,忙不迭恭恭敬敬打了个千:“请贵主子安。”许是在檐下立得久了,高云从的嗓音和着凛冽的北风在此刻听来竟有些微微发颤,可他仍勉力自持。

宛月点了点头,唤了他起身,含笑道:“这大风大雪的,难为高谙达在这儿候着了。”说完便朝身边的绿萝递了个眼色,绿萝忙自袖间取出一锭银子交到高云从手中,笑盈盈地说:“高谙达辛苦了,我们主子请谙达喝茶。”

高云从连忙推脱:“这可万万使不得,贵主子瞧得起奴才,奴才心里头最是明白不过,只是奴才是个什么样的人,哪里敢要贵主子的赏?回头万岁爷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打发奴才往哪里去呢。”

宛月“嗤”地一笑:“那就别让万岁爷知道。”她见高云从仍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问:“皇上这会子还在正殿里头批折子吗?”

高云从忙答应着,顺手接过绿萝手中的赏钱往袖中一掷,旋即弓着身子一边引了宛月往暖阁里去,一边满脸堆笑道:“回贵主子的话,皇上今儿的折子倒是看得早,不过酉时便撂开了。只是眼下皇上正在殿中和那什么巫师说着话,这不,皇上见时辰差不多了,可一时半会儿的却又脱不开身,便打发了奴才先来引了主子进去。”

“巫师?”宛月黛眉微蹙,心里突地一沉,仿佛猜到了些什么,可她脸上却不露声色,只作疑惑道:“皇上从不在怪力乱神上有所偏信,怎的好端端的倒请了巫师来?”她忽而堆起满脸忧色:“可是太后身上不好了?”

高云从连忙摆手:“不不,太后风体安康,只是……”高云从顿住话头,转动目光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无虞后方才压低了嗓门悄声道:“只是奴才听说那巫师好似是为着那个人来的。”高云从暗暗朝着北面努了努嘴,喻意很是明了。

宛月波澜不惊的眸光悄然一跳,出口的话语却极是淡薄:“他的事不是一早便已了结了吗?那些个与他相关的人也都受到了责罚,就是连庄亲王亦是不能逃脱,怎的时隔数月反倒又旧事重提了呢?”

高云从丝毫不觉异样,只兀自答道:“前儿那巫师来的时候,奴才正巧不在御前,待奴才回来时,那个巫师却已在殿中了,万岁爷见了奴才,便打发奴才去外头候着贵主子,是而这其中的关窍,奴才也不知道了。”

宛月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可心底却七上八下了起来,她虽对弘皙二度被圈的具体原因不甚了解,可她隐约觉得,这当中,那个巫师必定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她越想越急,心下亦是忐忑,只恨不能立刻跑到殿中去听上一听才好。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暖手炉,隔着薄绸寝衣,渐渐的,有一种近乎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一丝一丝,凶狠地啃噬着她的肌肤。可她却不愿松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蛮力紧紧箍制,甚至当她入得暖阁时,她仍是不愿松手。

绿萝见了只以为她受了冻,忙将墙角的一只炭盆子往她脚边挪了挪,那高云从是在御前当惯了差的,见此光景忙打发人去端茶,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名小宫女已用红漆木托盘端了盏茶来,高云从忙不迭在旁赔笑道:“这是万岁爷特意吩咐奴才们替贵主子预备的红枣桂圆茶,万岁爷说了,主子向来畏寒,若以桂圆兑着红枣一块儿喝了,便可促使气血疏通,对改善虚冷体质是最好不过的了。”

宛月捧着茶盏含笑听高云从絮絮说完,这才点一点头:“皇上费心了,还请谙达替我谢过皇上。”

待高云从领着一行宫人退了出去,宛月顺手脱去那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交给绿萝,便也打发她回去歇息,自个儿便挨着床榻边缘坐了。

外头的冰粒子似乎下得更急了些,打在檐头铁马上亦是叮然作响,仿佛是谁踏着急切的步子。暖阁里的地垄烧得正旺,哪怕只着一袭薄绸寝衣的她此刻亦不觉得冷。前头便是正殿,有一点稀薄的光线正透过纱帐投射到地上,似朦胧罩下的一团轻雾。偶尔前殿传来一两句谈话声,亦是喁喁低语,教人听得并不真切。

终究还是忍不住蹑行至帐前,她以指尖轻轻挑开纱帐,隔着迷蒙跳动的烛火,皇帝的身影幡然入目,那一袭明黄倭缎上盘踞的团龙隐匿在墙角赤金镂花大鼎里袅袅散开的轻烟里,越发显得狰狞不堪。皇帝因正背对着她,是而她瞧不到他的神情,唯一能看清的,便是殿中正跪着个巫师模样的男子,想必此人便是安泰了。

宛月屏息静听,可无论她再如何努力辨别,落入耳中的,依旧只是一些零碎的字眼,偶尔有一两句听得真切,亦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无奈她只好放弃偷听,却不想正待她回身时,隐约倒听闻“弘皙”二字隔空传来,虽然声音那样的轻,可她心中仍是猛地一跳,不由顿住脚步。

再度透过纱帐的缝隙小心望去,她隐约瞧见安泰似乎朝着皇帝嗫嚅了句什么,皇帝的背脊忽然就绷得紧紧的,连同双肩亦是颤抖的。许久,他方才自齿间迸出一句:“弘皙当真这样讲吗?”许是怒极了的缘故,皇帝不由提高了音调,即便隔得这样远,宛月依然能够轻易感觉到皇帝语调中那种切齿的恨意。

“那可是千真万确的啊万岁爷,此事关系重大,贫道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拿这事来作假的。”安泰一边说着,一边伏地连连叩头。

一时间,皇帝只是沉默不语,良久,他才又淡淡问道:“他还问了些什么?”皇帝慢慢转过身来,红烛摇曳间,恰映上他线条刚毅的侧脸,却是再平静不过的神色,可不知为何,宛月竟突然害怕起来,只觉一颗心在胸腔子里突突乱跳,直要从她口中跳了出来方才甘心。

那安泰亦是畏惧,他虽止了叩头,身子到底还埋在地上,连带着声音都是闷闷的:“回皇上的话,贫道记得清楚,彼时二爷除了问贫道往后可还能升腾与否外,还问了贫道‘来年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甚至还问了……问了……”

皇帝见安泰只觑着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地不敢说,旋即不耐烦地催促道:“他究竟还问了什么?有话你便赶紧回。”

安泰抖抖索索连声答“是”,他复又瞧了瞧皇帝的脸色,终似下定决心般硬着头皮道:“二爷还问了贫道皇上的寿算如何。”安泰这一席话说得极快,仿佛只要稍作停顿,便再难继续。

“哦。”皇帝随口应了一句,全然瞧不出半点生气的模样。

可安泰却觉得异常恐惧。极力忍住牙齿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他急切地唤了声“皇上”,复又急着为自己辨道:“贫道那时候当真想要回绝的,奈何却被二爷要挟,二爷说,倘若贫道不替二爷占了这褂,二爷不止会要了贫道的脑袋,甚至还会血洗贫道所修行的道观。贫道当时着实害怕,心想若只赔上贫道一人性命倒也罢了,可道中那些羽客真人何辜?方丈监院又何辜?何苦因贫道之故而横遭牵连?”安泰见皇帝面色虽然沉郁,可到底不曾打断了他,遂又大着胆子接着道:“只是贫道既是再愚笨,却也断断不敢拿皇上寿算这样的事来冒犯的,故而左右为难之际,贫道便只能说皇上贵为天子,自有万灵众生庇佑,着实非贫道此等微末之流可妄加卜占的。二爷听了这话,这才算是勉强饶过了贫道。皇上,贫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还望皇上明鉴。”说完,安泰又是伏地深深磕了个头,这样长的一番话,直要说得他虚脱了才好,更兼那一袭贴身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此番贴在背上只觉得冷一阵热一阵,分外难受。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安泰心里最是清楚不过,适才的那些话,哪里是弘皙说的呢?左不过都是他胡诌的罢了,且他适才告发的那些所谓弘皙冒犯圣上的话,虽说的确出自弘皙之口,但他却是在自个儿奉命于郑家庄替先帝炼丹时所问,而那言语间,当真是连半分不轨之心都没有的。

只是如今的情形,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有心张冠李戴陷弘皙于不义,那往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何况福宁说得对,到了今时今日,若他再死守着弘皙这口枯井定然必死无疑。所以,他只好对不住弘皙了,要怪,便只怪他自个儿的命不好罢!

而纱帐后的宛月早已似遭雷击般呆立当场,一张小脸更是煞白如纸,全无半分颜色。

皇帝是个怎么样的性子?他生性多疑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眼下且不论那个安泰所言是否属实,就凭皇帝由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这大半日,便知皇帝已然动了心思的,那么事到如今,如此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既是弘皙不曾说过又如何?哪怕这会子皇帝只信了三四分,便足以能轻易要了他的命去。

宛月唯有死命咬住下唇,方才能忍住对安泰破口大骂的冲动,指甲陷进掌心的痛楚即刻化为眼底的恨意,她死死盯住安泰,恨不能在他身上瞪出个大窟窿般方才解恨。

然而许久,皇帝都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再看安泰,他只是负手立在原地,好似正极目望向遥不可及的某处。身旁的烛台上,红烛燃起火苗簇簇,却是微弱的一线光,洒落在他眉心,渐渐晕开了他满脸错落的阴影,连同他本该如刀般镌刻的五官亦变得不再分明,隐隐的,却只能望见他眉宇间竟缭绕着些许寂寥与落寞。

宛月只当是她看错了,四周静得出奇,墙角那只炭火盆子里的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的一两声哔卜轻响亦能教人胆战心惊。终于,皇帝信步踱至御案前坐定,仍是那副倨傲自负的神色,他扬手击了两掌,但瞧高云从旋即躬身入得殿内垂手听命,宛月慌忙将身子隐在纱帐中,只屏息仔细听着殿外的声响。

只听皇帝沉沉道:“你打发个妥帖的人去置一处僻静的梢间出来让安道士过去歇息,然后再去替朕把鄂尔泰叫来。”

高云从恭谨应了,跪在地上的安泰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他赶紧磕了个头后便跟着高云从退了出去。

方才殿中的地垄烧得极暖,此番突地行至殿外叫那寒风扑了身子,安泰不禁又是一阵哆嗦,只是那股子寒意,竟好似从骨子里透出来般,让他难以抵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