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归去来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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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临江仙(1)

深秋寒夜银河静,月明深院中庭。西窗幽梦等闲成。逡巡觉后,特地恨难平。

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锦屏。枕前何事最伤情?梧桐叶上,点点露珠零。

安泰走后不过小半个时辰,鄂尔泰便已奉命来到殿中请安。

那鄂尔泰曾为世宗雍正皇帝的心腹之一,世宗殡天后,便受遗命出任总理事务大臣,又兼任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等职,并累加太傅衔,与张廷玉等重臣同在新皇左右辅佐朝政,所谓位高权重,大抵便是如此的。

皇帝见了他,果然极是客气,不仅亲自搀了他起身,更命人特意沏了他素来爱喝的茶来,待得茶过三盏,皇帝这才将先前安泰告发弘皙之事说与他听。

鄂尔泰敛神听完,便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觉得那道士有些可疑?”

皇帝并不回答,只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鄂尔泰深知皇帝与弘皙的心结,是而他沉吟片刻,方才斟字酌句缓缓答道:“奴才倒以为,虽说二爷的性子的确狂傲了些,可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到底也是说不出口的。想必那道士 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来,必定是怕自己被二爷连累,这才一心想要与二爷撇清关系而故意描摹出一些瞎话来也是有的。皇上何不姑且将那道士的话放上一放,先密召二爷府上的奴才们来一一问话,自然定能问出个缘由来的。”

“他府上的那些个奴才,又有哪一个不是与他一路的呢。”皇帝目光一沉,如利刃刀割,“就算撇开安泰的话不谈,那弘皙私自在府中一应陈设皆仿照国制,此举,总算得上是心怀不轨了罢!”鄂尔泰听得此言莫不震惊当场,禁不住趋身向前,只他才刚急急唤了一声“皇上”,便已被皇帝扬手阻拦:“朕知道你要问什么。那告发之人,朕此番告诉你也是无妨。”他望了鄂尔泰一眼,沉吟片刻,方才冷冷道:“你可听说过一个叫福宁的人?”

鄂尔泰乍然听闻皇帝提起这个人,不由暗自皱眉,“奴才知道,他原是二爷的家生奴才,此番二爷被告谄媚亲王之罪,便是由他起的头。”

皇帝点点头,继而起身兀自执起案上一把烛火剪挑了挑面前的烛芯,桔色的火苗嗤地一跳,顺势在他眼底燃起两团噬人的阴狠,可他的嗓音却是冰冷的:“福宁是弘皙的家生奴才,向来最得弘皙倚重,如今连他的奴才亦如是说,必断断不会平白攀诬了他去。”

鄂尔泰总觉得不对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仿照国制绝非小事,彼时二爷虽只担了个亲王的虚名,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地供着的,其名下的理王府更是美轮美奂,极尽奢华,想必那里头的摆设,总也显得华贵一些,只是若说仿照国制,皇上还得慎重才是,奴才只怕这中间别藏着什么不尽不实的缘故才好。”

“你说的这些,朕一早便已命人查实了,而那些个官物,竟全是允禄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换于弘皙的。不仅如此,朕派去的人甚至还查明了弘皙在府中擅自设立了内务府及掌仪等司。他那个所谓的理王府,关起门来可不就是个小朝廷吗?光凭这一点,朕便可定他个意图谋反之罪!”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亦带着隐忍的颤抖,可忽然,他却冷笑一声,恍若星辰划破岑寂的夜,“这么多年来,朕待他,也算得上用心了吧?他每每以己为圣尊,做出与朝廷相抗之举,朕都一一忍了,只为念在他积年待皇阿玛的一片孝心上,想着多少给他留着些颜面与退路,好教他自个儿能明白过来。朕一片赤诚之心待他,可他呢?他是如何待朕的?朕忍了他这样久,终究也是够了。”

四周静得如一滩死水,唯有铜壶滴漏的嗒嗒声泛起空寂的回响。鄂尔泰坐得离皇帝极近,连同皇帝额角直跳的青筋亦瞧得分明,他不敢再劝。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却听皇帝已恢复了一贯沉厉的口吻:“你来替朕拟旨罢。”

鄂尔泰连忙应“是”,躬身行至御案前,才刚铺开纸张援笔濡墨,已听得皇帝沉沉道:“爱新觉罗?弘皙,为人好谀奸佞、妄蓄大志,上因尔等谄媚亲王之事,已颇显不轨之心,因事未显著,朕是以从轻归结,以见小惩大诫之意,行冀其悔悟之情。不想尔竟心怀异志,上年所询问妖人之语俱非臣下所宜出诸口,所忍萌诸心者,拟以大逆重典,洵属允当。又兼尔以已为尊,仿照国制私设内廷各司,此等与朝廷相抗之举较允禩、允禟等人尤为重大。故着尔即日搬离郑家庄,于景山东果园圈禁,除宗籍。”皇帝沉吟片刻,似是喃喃自语:“弘皙的生辰是康熙三十三年,眼下是乾隆四年,这样一算,也该有四十六岁了罢……”忽而,他嘴角一勾,一丝冷凝得几近残忍的笑意绽放唇际,语气却是淡若云雾:“既除了宗籍,那便更名为四十六罢!”

鄂尔泰心底一搐,“四十六”之名相较允禩允禟的“阿其那”与“塞思黑”更为羞辱,可见皇帝当真视弘皙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鄂尔泰不禁暗自喟叹,只可惜了弘皙满腹才华,如今竟落得此等地步,真真是天意弄人的。

心中虽有无限嗟叹,可手上却是连半点都不敢怠慢的,因他是替皇帝拟惯了旨意的,是而他只稍作沉吟,便将皇帝的话以上谕的口吻一一改了,方才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仔细读过,自然未觉不妥,鄂尔泰便欲唤高云从取了皇帝的玉玺来,不想却被皇帝出言阻拦。他将一纸上谕摊开在案,自个儿则起身缓缓踱至殿中,随手抓了把甘松香添入地上那只赤金镂花大鼎里,迷蒙的轻烟袅袅弥散,拢起他颀长玉立的身影,连同那素来冷峻的脸庞亦慢慢变得如梦似幻,好不真切。

许久,皇帝终是开口,可他却并未转过身来,只对着满眼缭绕升腾的烟幕兀自道:“鄂尔泰,你再替朕重拟一道旨。”

只这闷闷的一句话,全然听不出皇帝是悲是恸。

鄂尔泰但觉满腹的狐疑蜂拥而至,虽抓不住半点头绪,可到底不敢多问,忙满口应了,复又取来纸张执笔填饱墨汁,悬笔静候。奈何皇帝却在殿中踱起了步子。正殿的地上并未铺陈羊毛毡子,鄂尔泰垂首敛眉,只听得皇帝足底一双黄云缎勾藤米珠靴踏在平滑的金砖地上,笃笃似暮鼓晨钟,警人心神。

“嗒——”一声极不和谐的轻响落入空中,却是鄂尔泰手中的玉管笔尖滴落的一团墨汁,那乌沉沉的黑色,瞬间在明黄的纸上洇散开去,傲然似一朵遗世孤立的梅。

“奴才该死。”鄂尔泰略显慌乱的赔罪声这才唤回了皇帝的神思。

皇帝挥了挥手,只命鄂尔泰另取了纸张,似乎下定了决心:“拟旨。”皇帝眼睑微抬,眸光落在空中的某一处,并无半分焦点,可黢黑的眸子分明一跳,转瞬即逝。他薄唇微动,缥缈的嗓音里不知为何,竟透着股若有似无的艰涩:“妖道安泰以炼丹之名擅自结交皇子,且以惑乱狂悖之语挑拨君臣陷害宗亲,以致朝纲不稳,社稷难安,其行罪极可恶。着处腰斩,于次日午时三刻行刑。”

全然不同的两道上谕早已让皇帝游移不定的心昭然若揭。鄂尔泰并不再多言,只依旧静静拟了旨意交由皇帝过目,他见皇帝接过后只将其并排铺在先前那道圈禁弘皙的旨意旁,心下亦是明了,旋即悄声请高云从取了玉玺轻轻搁在御案一角,便拱手欠身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怕晚了路上不好走,这会子先行告退了。”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轻得几乎连白墙上绰绰的身影亦不曾有半分晃动。

偌大的殿中顿时只剩了他独自一人,案间烛台上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射到乌沉沉的金砖地上,直拖得很长很长。殿外呜咽的北风透过窗扇的缝隙拂上他的面颊,密密麻麻恍如针刺,可他亦不觉得冷。他垂下头来,无意识地以指尖顺着簟锦纹的花样轻轻摩挲,哪怕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常服褂,穿在他的身上,也必定是最耀眼的明黄,如此尊贵的颜色,等闲不可用之,可哪怕是这天下只此唯一的尊荣,亦有他难以言说的萧索与悲凉。

清冷的白光透着淡薄的一缕微明,隔着滟红的薄绸纱帐,落入眼中,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恍惚。窗外泛起簌簌的轻响,必是那雪花落到纸窗上发出的响动。

每每与她缠绵过后,他最喜欢从背后环抱住她,用他那铁钳似的双臂将蜷缩颤抖的她紧紧搂入怀中,就如同此刻一般。背后轻浅匀停的呼吸靠得她极近,有一团一团暖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脖颈之上,可她却觉得那气息竟比那蛇信还要冰凉。

宛月蛾眉微蹙,捉起皇帝的手臂一分一分慢慢自她胸前挪开,却听他忽而含混咕哝了一句什么,惹得她不由屏息回头探看,但瞧他眉头舒展熟睡依旧,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悄然掀起被褥下得床来。

暖阁里的地垄烧得极旺,她弯腰拾起散落在地的浅葱色金丝木香菊寝衣披在肩头,那薄绸的料子格外轻薄,贴在肌肤上有一丝柔滑的清凉,可她却并不觉得冷。她赤足踩在厚厚的羊毛毡子上,每迈出一步,皆是落足无声。借着窗外清冷的雪光,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脚下却突地还是触到了一方事物,略显坚硬的触感顿时让全无防备的她一个趔趄,小腹正对着一方突出的尖角撞上了床榻旁的矮几,痛得她险些落下泪来。而那矮几上本置着一方汝窑美人耸肩瓶,经她这么一撞,那瓶身便顺势晃了两晃,发出了溜溜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尤为清脆突兀。宛月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也顾不得小腹上隐隐传来的钝痛,她慌忙上前扶稳那只耸肩瓶,眼角本能瞥向床榻,只见帐幔掩映间,他的身影蜷缩在明黄的褥子里,安稳得一如初生的婴孩,连呼吸亦是规律的节奏。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却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此番方觉背后阴凉一片,原是寝衣早已湿透。

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强自打起精神,这才瞧清适才绊到她的事物竟是他的那双黄云缎勾藤米珠靴,往常侍寝,她自会侍候他更衣去靴,可今夜他却异常急切,只焦躁地与她缠绕翻覆,那一双靴子这才会被他随意踢在羊毛毡子上,连同彼此的衣物一并纷纷四散,落得满地狼藉。

帘外转角有浅淡的一轮光影轻轻晃动,只要出了这间暖阁入了正殿,成功便是触手可探。胸口忽而一紧,像是有谁扼住了她的呼吸。她瞪大双眸,屏息静气,身后均匀酣甜的呼吸声加快了她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前行的脚步。

终于摸索着行至转角,那近在咫尺的烛火让她精神一振。她依旧屏息,回头一望,帐幔之中那熟悉的身形轮廓早已被沉沉的黑暗吞去了大半。不再踌躇,她探手端起烛台更往殿中而去,烛台赤金的质地握在被汗****的掌心里,滑腻得只觉随时都会砸到地上。

可她亦顾不得了,只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就着的那一点光亮,唯见正殿西窗下的几案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狂烈的心跳夹杂着急切的呼吸喷洒而出,惹来手中烛火乱晃,眼前的事物亦随之变得狰狞不堪,她腾出一只手护住火苗,掌心传来的灼热到底给予了她些许暖意。

深吸口气,她稳步行西窗下,随手搁下烛台,摇动跳跃的一簇光点洇开满桌潋滟的晕黄,两道并排铺陈的旨意赫然入目,一如她适才躲在纱帐后瞧见的一样,纸上一手馆阁体工整有序、笔锋遒劲,却并非御笔朱砂,想是鄂尔泰代笔时怕僭越而另取的笔墨。

两份上谕下方皆不曾加盖玉印,他定然还在犹豫。

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许,却也不敢耽搁,她匆匆抽出其中一道上谕,确定是“妖道安泰”的开头。她螓首偏转,透过烛火稀薄的光影,果然见那方玉玺静静搁置在御案一隅,那青玉质的交龙纽上结着一缕明黄的穗子,在透窗而入的清冷雪光下,只泛着温润剔透的光泽,泠泠似一尊神圣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