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几日,连绵好几场春雨将这偌大的紫禁城洗刷得恍如雨后春笋般洁净清雅,夜里,几盏宫灯悬挂檐头,淡淡一抹晕黄照着天际绵绵洒落的雨雾,迷迷蒙蒙犹如置身仙境。
踏着湿淋淋的青石路面沿着内廷一路往东,便可见奉先殿与斋宫之间,有一座多进式长方形院落,其中尤以一座工字型殿宇甚为显眼,因着那歇山顶全然铺满琉璃瓦,即使到了夜里,依旧不能将它的尊贵减弱分毫。
雨中的殿宇,宏伟中却又多了份平日里所没有的雅致,迷蒙的雨雾沿着殿宇精致的轮廓勾勒着别样的风情,门前一左一右两盏宫灯吐露着淡淡的光晕疏疏落落地照向正中一块蓝色琉璃瓦匾额,“毓庆宫”三个行楷烫金大字连同满文便顺势清晰呈现。
且说这毓庆宫,本为东宫之殿,可自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允礽二度被废后便始终闲置,后因皇孙弘历天资聪颖深得康熙喜爱,故令养育宫中亲授书课。直至半年前,新皇雍正甫定登基后,他即刻密招怡亲王允祥、礼亲王允礼及心腹大臣张廷玉、鄂尔泰面书立储密旨,特立弘历为继承人,并将诏书藏于锦匣,置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番又因弘历尚未成亲,复又命其迁往毓庆宫居住,自此,毓庆宫便成了当今四阿哥弘历的住所。
而此番,在这片守卫森严的毓庆宫门前,却有一团黑影顿立于台阶之上,过不多时,前殿的大门竟是打开了一条缝,门内透出的微弱光线混合着密集的雨丝疏疏落落打在那人影身上,勾勒着他一身黢黑的氅衣,直将他拢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只是那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不消多时,原本还掩着一条缝的门瞬时大开,那黑衣人身形一闪已是进了门内,眨眼间,门又再度合上,宫门前即刻恢复一片宁静,只有丝丝细雨一如既往地下着,窸窸窣窣,仿佛适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却说那黑衣人进了毓庆宫,早有随从打着羊角宫灯在前引路,他们一前一后迤逦而行,两人皆是兀自低头并不说话。直至穿过院落踏过游廊,一座耳房赫然立于眼前,那随从躬身一让,便先行离开,甚至连手上的宫灯都不曾留下。那黑衣人却也毫不在意,他见随从渐行渐远,这才转身轻叩屋门,只听叩声虽小却节奏清晰,三快一慢交互呈现。
过不多时,耳房的门缓缓自两旁打开,有一团烛火率先跳入视线,橘色的光晕泼向墙面,斜斜的有一剪人影浮动。先前的黑衣人只是站在门边未曾动弹,却听黑暗中乍然响起一把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你们都退下。”
“嗻。”先头给黑衣人开门的两名随从依言退下,行至台阶处还不忘带上屋门。
见屋内已并无旁人,黑衣人立时跨步上前袍角一撩,朝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就是一个流畅的打千礼,明暗交替跳跃间,但瞧那黑衣人在一袭黑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他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奴才给四爷请安。”只是从略带低哑的嗓音上辨别,此人应已年过不惑。
“起来。”隐没在暗处的弘历将视线就这黑衣人的身影闲闲一扫,随即,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扬手一指近旁座椅,他语气平缓,且听不出是何心绪,黑衣人虽说心下忐忑,可倒也不曾多想,只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缓缓起身后便顺着弘历的指示沿着座椅前缘轻轻一坐。
两人间的几案上,舞动的烛火与屋内的黑暗交错缠绕,明暗交替的光影掩映在弘历俊美的侧颜上,勾勒出他那张对男人来说过分好看的五官,只影影绰绰间,那对只有爱新觉罗家族才有的黢黑深眸内,盈盈流淌着一股旁人难以忽略的凛冽没来由地教那黑衣人浑身一颤。且在犹豫着他是否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却听闻弘历已然缓缓开口,嗓音清峻掷地有声,“今儿叫你来,确有要紧事。”他一边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面上的茶叶沫子,一边不紧不慢地道:“这几日,皇阿玛对河道上的事甚为关心,这回治河的差事之所以举荐你去办,一来,你的办差能力确是有目共睹;二来,这么些年把你放在内务府,也尽够了,这会子是到了该出来帮衬我的时候了。”弘历将茶碗凑近唇边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混合着微苦的清香朝着唇齿间蔓延开去。少顷,他状似不经意地往黑衣人身上一瞥,复又道:“这朝堂上的事,不外乎就是尔虞我诈、党争迭起,此番你协助江南河道总督赵世显办差,挂的虽是苏州织造的虚职,可干的却是实事。此番乍看之下,你虽是孤军奋战如履薄冰,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可也正因着你看似不属于任何一党,旁人到底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你的底细,即便那赵世显亦奈何你不得。”见黑衣人唯唯诺诺不住点头称是,弘历顺势将几案上那盏已然微凉的茶往他面前一推,又接着道:“皇阿玛这回虽将这样重要的差事全权交办予我,可到底还是不放心,那赵世显倒自罢了,即便他是皇阿玛的人,可差事办砸了,他也照样吃不了兜着走。只我身边还有个三哥,他可绝不是个省事的阿哥,你日后办差可得仔细再仔细,切莫教三哥抓了把柄才是。”
“请主子放心,奴才定将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叫主子丢人。”黑衣人突然来了精神,竟是离开了座位再度移至弘历跟前跪地清清脆脆磕了个头,再抬头时,恰逢一簇烛火奋力一跃,那倾洒的光晕清晰地描摹着黑衣人的五官——容长脸、卧蚕眉、吊梢眼、鹰钩鼻、八字胡、纤薄唇。那模样,分明就是那内务府主事高斌!
弘历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自然欢喜得紧,他含笑亲自起身扶了高斌起来,口中只不经意地问道:“右文,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年方十三?”
高斌心中一跳,今儿个晌午,闵靖扬虽已同他说过一早选秀的事,可他如何料得这位少主子竟会这样快就同他提起宛月的事。然而对于弘历的心思,高斌自然明白,遂他赶忙敛起心神,迅速在脑中斟酌了一番方才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家中确有一女,名唤宛月,今儿已与旁的几名包衣秀女一同被内务府选中留守宫中,明日奴才便会亲自将她们派往实处以供内廷主位使令。”言下之意,便是如若弘历喜欢,要他将自个儿女儿送往毓庆宫绝非难事。
只是一想到选秀前,宛月知道自个儿要被留在宫里时的神情,高斌的心便会没来由地一阵抽痛,毕竟自个儿生的女儿,他怎能不心疼?而且宛月的心思,他自然是晓得的,打小心高气傲的她,是宁可落选嫁个普通人,也不要留在宫中受人奴役。只是这一切都是她的命,她既出生在包衣世家,便注定了她卑微的人生。不过好在,这丫头到底生了副好模样,平白就是叫弘历主子给瞧上了,先前他还在为究竟将她送往哪个宫里犯愁,这会子倒好了,省了他的心思。何况能留在弘历身边伺候也算是她的福分了,眼下谁人不知万岁爷对这位少主子的偏宠?这往后的日子里,还能少了富贵?
正当高斌天马行空恣意设想的当口,却被弘历清朗的嗓音打断,“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吧!待得河道上的差事办妥后,我定然当面向皇阿玛举荐你为苏州织造,届时,你便正式归于我门下,再不用避讳旁的了。”
完全不曾料到弘历竟会如是说,高斌瞬时跪地谢恩,心下已然感慨万千,真真不曾料到,他们高家世世代代包衣为奴,此番竟能因着宛月的缘故轻易攀上了弘历这根高枝。虽说前些年,他隐没在内务府受弘历的吩咐也在暗中替他办过不少差事,可这到底不作数,今日弘历既能如此许诺,真还多亏了宛月。
掩不住内心雀跃,高斌仍是不住谢恩,连同那嗓音都是颤抖的。最后,他终是退出了屋内,带着一颗澎湃的心融入这恍如泼了墨的夜色中,连同他一身的黑衣行至转角,直至消失不见,唯有氅衣袍角悄悄掀起一弯谜样的弧度,似在预言前路漫漫,曲折辗转。
雨不知何时已是停了,重重漫卷的浓云悄然散开,露出清冷的月,美则美,却是残的。今夜凉如水,孤月冷凄凄,初春的子夜,凉风轻拂,却是抖落一地团团梨花,那簌簌飘零的花瓣沐浴着清冷的月色,像极了姑娘的泪,纯洁剔透,惹人怜爱。
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仲秋时节,天高云淡、叠翠流金、层林尽染,放眼望去,远远有大片银杏长得正旺,那参天的金黄直衬得天空都似隐隐泛着黄艳艳的光晕。轻轻的,似有微风袭来,清冽的气息裹着秋日的玉露金风将挂满枝头的银杏叶子片片吹落,橙金色的阳光交错裹着纷飞的叶瓣,摇摇曳曳旋转飘扬,竟是像极了挥动双翼踮起足尖的舞娘,待得落回地面,直铺了一地灿灿金辉。
转眼间,雍正皇帝登基已然第五个年头了,可朝廷的纷争,却终日不曾停歇。前儿因皇三子弘时之事,雍正已然心力交瘁。说起这位三阿哥,他自幼便是个放纵的性子,以往皇帝总念着他年少无知,即便行事颇有不谨慎之处,也多半是训诫教导着罢了。可自打去年,弘时竟与当时的廉亲王允禩密谋逼宫篡位,雍正获知后不仅震怒异常,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在他心里,弘时虽不如弘历贴心,可好歹这么多年来他再如何放肆,也总不至闹出了格,只如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弘时竟不顾父子之情同自个儿多年的死敌允禩为伍密谋夺得皇位,如此阴狠狡毒不忠不孝之人断不可留于宫廷,故那时,雍正一气之下便将弘时归为允禩之子,撤去黄带子,并逐出宫中交予履郡王允裪养赡约束。本来事情至此,可算是告一段落了,怎奈弘时却仍不思悔改,上个月竟然被人发现在自己的居所以魇镇之物诅咒弘历,此事一出,自然又是一起轩然大波,雍正自知弘时狠毒无情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此人不除,日后定然后患无穷,雍正当即以弘时“年少放纵,行事不谨”为由削宗籍赐死,至此,雍正与弘时的父子情分,便自尽了。
此事过后,雍正接连病了好几个月,自然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许多弘时与允禩的昔日旧部见此光景尽皆忙着撇清关系,他们人人自危,心想着皇帝对待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别提他们这些臣子奴才了,闹个不好,下一个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好在因着四阿哥弘历明日便要成亲,这紧张的气氛终是得以告一段落,这会子,整座紫禁城因此尽皆沉浸在一派欢欣鼓舞之中,犹见各宫各殿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洋洋洒洒整个一片红色的花海,好不热闹。
而毓庆宫内,则更是忙做一团,因着宫里的规矩,阿哥们自成婚或封爵之日起便不再于宫中居住,而是转往宫外自行开府建衙,敛收门客。弘历虽说已然是位储君,可面儿上他到底只是名普通皇子,成婚后假如依旧住在毓庆宫,不免落人口实引人怀疑,但如若要他同旁的阿哥一般辗转宫外,却又有太多的不便,思来想去,雍正最终还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特命人在乾西二所里归置了一处既僻静又离乾清宫相对较近的住所作为弘历的正式府邸。这样,他既搬离了毓庆宫,却仍留守宫中,真真叫做两全其美。
可这两全其美的办法虽好,却是忙坏了弘历手下的奴才们,但瞧阖府上下,人流攒动,且因明日弘历大婚,洞房自然设在乾西二所的新府邸,只见那些下人们在毓庆宫与乾西二所之间来回奔波,府上太监总管高云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此番全然消失不见,就见他一会儿奔至前厅指挥小太监搬动家具,一会儿冲到耳房偕同侍女清点贺礼,这边才刚解决了果品糕点,还未及最终确认摆放位置,那边又有小厮着急忙火地呈上戏单请他过目,可他才看了两行,侧边突又窜出一名哈哈珠子扑倒在他面前,告状说有人打坏了瓷器却诬赖于他,高云从抬手一抹满脑门子的汗,强压下火烧火燎直往胸口窜的怒意,径直跟着那哈哈珠子就朝外走,就这样,整个一上午,他便同行军打仗一般,直弄得自个儿灰头土脸,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想来剿灭个叛军,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