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良出国快一年了。叔叔告诉我,很多与子良一起出国援建的人都在打报告回家过年。子良当初与公司签定援建合约也是一年回国一次。但是子良最近来电话从没说过要回来过年,我也不敢提,怕引起他的思国情绪。毕竟他外面的情况我不清楚,如果不方便回国,我却煽风点火后院起哄,害他弄丢了工作可怎么办,我怕极了帮他重新找工作的体验。但是我心里又有个隐约而模糊的期望,也许,他故意不说,只为了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到新年时猛然间就那样不可思议地站在我的面前!像那年元旦,突如其来租个黄包车拉我绕着濠河游一圈。他有的是这种给我狂喜的鬼点子。想想那时的我们多好啊,有时都不敢相信,怎么竟然会发展到后来的恶语相向甚至野蛮的拳脚相加。好好的一份爱怎么就会慢慢变坏,好好的一段情怎么就慢慢变冷呢?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先向命运屈服,是谁先向世俗低头?不能想,一想就是一个不眠之夜,就是悲哀无数。
其实我常想,婚姻之中,有时无从说起谁对谁错。很多个细节,很多个末梢,只要微微偏离原来位置,就足以造成裂变。即使先生现在对我千依百顺,我也绝对有自知之明,他是属于他自己的,每一个瞬间,他都有改变的可能。而一旦他变了,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能证明他是虚情假意,至少在他离开家人与我相聚的那一刻,他是准备与我共渡一生的。后来,也许是有什么错位了,也许我做的不够好,也许他的价值观念与选择标准发生了变化。又或者,谁都没有错,谁都没有变,只是时空变了,人也就回不去了。是的,我常有这样的想法,这也没什么,缘至珍惜,缘去随意;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当然,他现在还没有这样去"变",我也没有,所以,我们不必经历这种疼痛的蜕变,这就是一种幸福啊。
我从来不敢认为老公是我的,我就足以主宰他。每个人都是完整的整体,只属于自己,怎么会是别人的呢?就算他愿意对某人言听计从,那也是因为"他愿意"。所以,事实上,他倒还是在依从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愿意,如果他不是听从他自己,如果他不是属于他自己,他才不会听你的呢!就算他受了胁迫才听命于你,那也是他权衡了各种利害得失之后的选择,他还是在照着他内心的准则做事。这些年,子良的清贫,受尽冷眼,我在其间领略夹心饼干的滋味,但是由此也认清了人间冷暖,世间百态。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总比一辈子看着某些表面的假象永远无法认清要幸福吧?那是一种清醒的幸福。子良为与我相守,背井离乡、众叛亲离,在我的家乡四处求职,八方碰壁。我与他一起受尽冷眼。但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自己困境中的同盟军我终于不再孤单。不是说患难见真情吗?
所以,子良回不回来过年呢?我每天都在心里问,但是我从来不真的去问他。随他吧。妈妈在耳边唠叨,他不会像外面的其他男人一样,有了什么不想回家的情况吧。我却不去忧心这些。对于子良,其实我不敢说放心。婚后,我就曾无意间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好多信件,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很年轻很羞涩的那种。捕风捉影不是我的性格,我的骄傲更不容许我去争风吃醋。我假装不知道。何况真有什么,大概信件也不至于会明目张胆寄到家里来,也许只是普通的朋友。我曾跟子良约法三章:可以有小蜜,只要不被我知道;不被我的亲友知道;不被我的同事和学生家长知道,否则只有法庭见。
所以,对于未来,我不盲目乐观,亦不消极悲观。
08年农历年前夕,罕见的大雪,灾难。一如在98抗洪中的英勇,子弟兵总是抗灾中最排头的。看着电视中,滞留车站的旅客,我猜,人群中是否会有归来的子良?直到新年钟声敲响,直到子良打电话来祝贺新年快乐,我才在恍惚中相信,子良真的不回来过年了。这是我们认识五年来他第一次不在我身边过年,我特别孤独。我分不清是否有、有多少爱的成分,只知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习惯。儿子长势喜人。走路,说话,背古诗,说儿歌,长自创的歌。可是,穿上我奶奶给他缝制的棉鞋,他的脚偶尔却会往外拐。走路时不拐,站定时就拐,不知是故意闹着玩,还是……我自己脚受过伤,特别害怕儿子有什么问题。心情辗转反侧。
儿子新春刚过,就摔了一跤,鲜血满面,额上缝针,针针刺着我的心。无意中电话里说漏了嘴,子良开始电闪雷鸣。我委屈得无以复加。
子玉来电话说南京学电脑的费用贵得吓人,她过年前就回了家,回到了服装厂,那个她以为一辈子都不需要再回去的地方。可是她不喜欢加班,她平时花钱较多,月月是"月光族",有时还要借钱。所以她希望可以到我的家乡来找工作。"子玉,"我决定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打算长住吗?如果是一年半载的小住,你就住我家。如果是三年五年的长住,我帮你出去租房子……"不等我说完,子玉接口了,"我就租你家的房子住不行吗?嫂子?""我……子玉,房子空置才会出租。我们家的房子一共才80平米,间间都住人都使用啊!"我力图语重心长。"喝,大嫂,还一家人呢!你真虚伪!你怕我不付房租吗?我一千二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全给你够不够?""你……你太没礼貌了!你怎么在讲话?"我气极了,但还是活生生地咽回了"没家教"的评价。也许,不同的土壤,不同的文化背景,孕育出的是不同的处世风格。我接受不了子玉的方式。我的日子很郁闷。
子良父母也来电话,想让女儿过来住。我想一时的回绝也许面子上有些尴尬,但好过朝朝暮暮面对面的难堪。握着她父亲的电话我犹豫也为难了好一阵,不忍心说不,可是回想去年半年相处时的矛盾,要点头太力不从心。不知子良会怎么想,我告诉他这件事时,他在电话那头很不高兴。可是他没有能力解决我的难题,如果他不能够谅解,我也只能叹息。
工作总出错,年后短短不到两个月,却几次布置了语文作业却未曾下发作业本。过去六年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等低级错误。害得必须拿着学生家庭联系卡,挨家挨户送作业本。家长说我负责任。我觉得恰似说我不负责任。假若负责岂会有这样可笑的奔波?子良在家时,我们曾经跟着潮流在基金上投下了8万元,可是自去年10月以后一直回落。我觉得像被套在圈套里的羔羊,进退两难。
过年时心情还不错,开学也还算开心。可是步入三月下旬,无以名状的忧郁、烦躁、落寞里三层、外三层地环绕着我、笼罩着我。好象有许多压抑的愤怒。我没有能力去控制和调节自己的情绪。妈妈又总是惦记乡下的老家,也许那里埋藏着爸爸和她的回忆。宝宝一回去就满地挖泥玩水,弄得像个泥娃娃。我次次周末周日都弄得比上班还累。
我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今天的模样。每每念及于此,念及我的现状,我的心忍不住撕裂般的疼痛。揪心、窒息、茫然,都成了我生活的代言辞。我不知道要怎样走出这充满阴霾的情绪低谷。我尝试把所有不快乐的原因罗列出来:基金暴跌,分居两地,没有成就感,换房无望……其实如果我们有一套大房子,子玉过来住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不必这么硬心肠地回绝她。我读了一本《37度女人》的杂志,有篇文章叫《高层次贫困》,看了后怕。说中国有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却从骨子里感受到一种精神贫困,有再多房子再大基业再多资金。可是都摆脱不了贫困感,一种深层次贫困。
我是不是也这样,等有了大房子,有了楼中楼以后,我又会感到不满足,又会有其他欲望,像个黑洞,填不满,却总在长,让我筋疲力尽。
从前刚认识子良,希望能在一起就行;在一起了,想有套房子;房子有了,想要个戒指;戒指有了,想有套结婚照;结婚照有了,想家具;家具有了,各种电器;电器全了,想有场婚礼……到现在,婚礼,儿子,什么都有了,又计划房子,比眼前住的房子更大的楼中楼。
那么,房子之后呢?我们又被什么包围?又想要什么?又会有什么样的欲望、又会有哪一方面的贫困感刺激着我?让我夜不成寐?是什么,剥夺了我的富裕感、优越感和幸福感?
一个农场主决定送别人一块地,要求是,那个人跑出多大的圈,就给他多的的地。跑出的圈最大的人,累死在自己跑出的圈上了。这是文章结尾说的故事。
其实活生生一个人有必要被几个愿望累死吗?金钱对于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来说,是必要的,是救命钱。可是,超过温饱的需求以后,似乎区别只在于1后面到底要家几个0。这些道理我懂。可是……其实,我现在也未必真的热衷于马上换房,就那么一个远景目标而已,却把我搞得很累。现在换了房子,不出十年,新的款式、新的务业管理又会招摇过市。那时再买,真就成了房奴!那既然没有换房子的压力,钱的多少也不是那么重要,基金的跌赚也不急在眼前,目前跌日后涨,也不必那么耿耿于怀。房价的欺负升降也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工作,本来就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师的教育其实是具备可再生能力的终生储备,未必一朝一夕能像工厂女工那样看到"成品",平日工作繁忙琐碎,谈不上特别鲜明的成就感。毕竟那种轰动的公开课不是常态。似乎分析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烦恼的,除非是与子良的分离。难道我这么在意相聚吗?自以为洒脱的我竟如此难以免俗吗?可那不是又横生出许多足以滋养吵架机会的温床?
如果现在很有钱,我是不是不烦恼?如果现在住进大房子,我是不是不烦恼?如果我现在和子良朝夕相处,我是不是不烦恼?如果我现在一举成名处处讲学,物品是不是不烦恼?如果我辞去教师的工作,成为自由撰搞人,我是不是不烦恼?
答案是:无论条件如何优越,无论地位如何高升,无论关系如何密切,我依然会有烦恼,我依然会有不如意。原来人的心竟是粗糙写好啊。
既然我无力避免逆境无法回避烦恼,既然无论喜怒哀乐都得活下去,我为什么要走进死胡同钻牛角尖,我为什么不抛开烦恼、保持快乐的心境?我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
子良打来电话,他说他正在吃饭,问我要不要到他那儿去吃。呵!弱智的玩笑!隔着国界呢!然后他问我最近有没做过分的事。我心里有警钟在敲了,看吧,子良的父母肯定在电话里向儿子数落我如此这般这般的不是了。我的语气开始不和善了。他的话也开始充满火药味。真是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啊。"你说这日子以后怎么过下去啊?你有没帮我考虑啊?"我记得那回闹离婚,他也是这么说的"日子怎么过下去"。"那怎么办?你回来把手续办了?"我发现来气的时候很多话是来不及经过大脑思考的。"你这建议不错,我去跟老板说,看这几天能不能回去一趟。"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更大限度地惹恼了我:"好啊,你回来,我随时奉陪!""好。"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一气之下挂了电话。这家伙,他父母轻飘飘一个电话,几句牢骚,他就置我的万千辛苦于不顾,毫不迟疑地答应回来办手续离婚!
我越想越气,伸手就拨通了子良父母的电话。他们倒是很高兴地接电话的。我说:"子良最近打电话给你们了吧?你们对我评价不错吧?"他母亲说:"我跟子良说,筱雨一个人撑个家挺不容易的……""是吗?那子良还要跟我离婚呢!"我讽刺地说,"他说争取回来办手续。妈,我可通知过你了。别说我们离婚没征得你们同意……""筱雨,你这话栽赃了吧?我同意了吗?我都没来得及说话。我说你们隔那么远,想念都来不及,怎么还……""你问你儿子去。又不是我提出来的。我好歹喊你一声妈,还说我栽赃……我挂了。"
我气不打一处,噼里啪啦把电话一阵乱摔。转头时却发现儿子正在我身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也许敏感的孩子竟意识到气氛的不对,他不像往常那样唧唧喳喳撒娇,只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的心一紧。小时候爸爸妈妈也常常吵架,我觉得爸爸有大男子主义气概,总欺负妈妈。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爸爸妈妈也许会离婚,也许会各走各的路,却从来没想过命运对他们会是生死各一方的安排。而且爸爸去世以后的这些年,从妈妈的哭泣与思念中,我才领会到当年我所不能体会的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深情厚意。我还曾经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以他们的离异作为结尾。至今,我仍惭愧不已,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能也给我的孩子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是想想远隔万水千山的越洋电话,居然都能爆发战争,看来我和子良真的是无药可救了,心中不由充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