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在小镇留宿。
他在肉店里买了两大块火腿和风干肉,还有些沾了芝麻的干粮做为未来几天自己和安卓拉的主食,又准备了足够的汽油和水。他在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听隔壁桌子上的人讲述,前几天有人走进了不远处的那片沙漠里没有出来。他听了不觉得害怕反而很兴奋,世界上最恐惧的地方他已经去过了,他见了很多形态各异的尸体,再没有什么令他害怕。所以他准备了些东西,打算开黑之前就进入沙漠。
有条混身雪白的纯种犬狮狗似乎看中了安卓拉,总是跟在安卓拉的身体,惹得安卓拉发脾气咬它,它却厚颜无耻地毫不退缩。于是他有些看不起那只白犬狮,无论如何,做为雄性,即不管是男人还是公狗,都不应该以爱的名誉对女人或者母狗死缠烂打,给女人或者母狗造成不必要的烦恼。他回忆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曾喜欢上了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圆脸上女孩,而涎着脸向女孩献过不少殷勤,比如他把自家的生鸡蛋偷出来送给女孩。那时候,学校里流行一种很蛮的食蛋方法,将蛋敲个小口,将这个小口对准自己的嘴巴,让蛋清和蛋黄流入到自己的口中。据说这样的食法有去清凉去火功效,对于那些教室里没有空调的学生们很有帮助。那个羊角辫女孩最喜欢当着男孩子或者更多的男生和女生这样吃鸡蛋,就见她喉咙里咕地一响,整个鸡蛋已经被她咽到肚子里了,然后很得意地将嘴巴一抹,挑衅地看着不敢这样吃蛋的男生女生们。
温特就不敢这样吃,可能也不是不敢吧,而是受不了那种腥味,他曾偷偷地试过一次,结果蛋清刚刚沾到舌头,他就忍不住哇哇大吐起来,把还没有消化的午饭全部都吐掉了,也因此,他对梳着羊角小辫的圆脸女孩产生了莫名的倾慕。不巧的是,他把鸡蛋送给女孩后,上课铃声也响了,女孩于是连谢谢也没说就急急地往教室跑去,结果被门坎拌了下,整个人摔倒在地,衣袋里的鸡蛋摔破了,从衣袋里透出粘粘糊糊黄黄白白的东西,使全班的学生们哄堂大笑,女孩站在那里哭泣了起来,然后对着温特怒目而视。从那开始,温特就知道男生讨好女生,或者说是男人讨好女人,一定不能太过于殷勤,否则很可能弄巧成拙。那个女孩似乎是他生命中唯一没有追到手的女孩。等到他长大后,功成名就之后,自有许多女孩对他主动地投怀送抱。
温特想着这段小小的少年趣事,将车缓缓驶进了那片死亡沙漠。外面的人都是被“死亡”二字吓住的,因此他们失去了体验最美好的风景的机会。当时,除了在烤肉店门前做着的闲汉们木然地目送他进入沙漠,还有那只白色的松狮犬,跟在后面很久很久。它是来送安卓拉的,可惜安卓拉连头都没回下,反而温特为这只松狮犬唏嘘了片刻功夫。
温特本来以为,被人们惧怕的这片沙漠,至少也要走个十天半月,他要在沙漠里流浪十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够再找到绿洲,因为既然有人死在这片沙漠,那么它一定有它的恐怖之处,但是只是短短的四天而已,他就到达了月亮之地。虽然说期间他其实迷路了一阵子,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反正走过来的路线不是直线就是曲线,问题是他到达了目的地,没有感到不适,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很安然地到达了藏在沙漠里的月亮之地。这证明什么呢?如果不是他太幸运,就是那些个死去的人太倒霉了。他想到这里,就不由地露出了笑容,说:“其实这片沙漠一点都不可怕,如果你想出去的话,你也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贺铃摇摇头,“我没想过要走出去,我喜欢这里,除非这里不存在了,我就会考虑走出去。”
温特没想到贺铃居然有这么深沉的恋家情结,居然能够抗拒外面世界那么多的诱惑,但也有个可能,也许她根本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多美丽和精彩,如果她去他曾经生活过的随便哪个城市或者乡村住上一天半日,大概永远也就不想回到这个黄沙漫漫的月亮之地了。贺铃又说:“你觉得小莎丽这个孩子怎么样?”
温特说:“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贺铃有意无意地说:“也许,我们看人的时候不应该只看表面。”
温特说:“什么?”他笑笑地望着贺铃,“你在暗示什么?”贺铃的脸红了红,没有哪个女人可能禁得住温特的凝视。她背转了身体,整个人面对着墙壁,说:“我不能直接告诉你,那样的话我会觉得我被判了我和小莎丽的友情。”温特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留意她并且找出她的特别之处吗?”贺铃本能地摇头,“哦,不不……呃……我也不知道……”温特笑得更厉害了,他发现沙漠里的女人和城市里的女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是天下女人的情态也都不过如此,除过像李雯雯和蓝紫,还有如梦如幻的莎丽这样少数的另类女性,其他的女人都差不多是一个模样,不是指表面的,而是那种内里的东西。
当然,你也可以说每个女人都有不同的书,没有哪个女人是一样的。但这是你的观点,他的观点,甚至是我的观点,可是,并不是温特的观点。
温特认为贺铃已经被他吸引到,虽然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吸引这个在月亮之地算是特别但埋在城市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女孩。如果他要吸引这样的女孩,不如就呆在李雯雯或者是蓝紫的身边,安安稳稳地给她们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觉得许多女人都喜欢自作多情,比如贺铃,她恐怕已经知道了小莎丽曾给温特送大饼的事情,所以心里多少有点忌妒。温特觉得女人在爱情面前,是没有年龄高低的,即使是小莎丽这样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也足可以与贺铃这样的成熟女孩一争高低。
胳膊上的伤口被贺铃包扎后,果然就没有那么痛了。而外面的风像是越刮越厉害了,那种像狼在呜咽的风声,住在大城市里是绝对想象不到的。贺铃的诊所窗户像有些受不住了,窗纸哗哗地响着,风居然从窗缝里透进来,吹砍了窗纸。贺铃说:“你今天打算住在哪里?住在车里肯定是不现实的,但月亮之地并没有旅社。”温特也很发愁,说:“这样的话,我还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可能还必须得回车里。”他本来以为贺铃会趁机邀请他住在她的家里,因为据他观察,贺铃其实是独居的。但是贺铃沉默着,而且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也替温特发愁的模样。
温特有点失望地说:“很晚了,我看我还是尽快地出去想办法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却在他准备拉开门的时候,被贺铃轻轻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那也没有那么麻烦,今晚就住在这里好了。”
温特有打算在这个档口打听她更多的信息的心思,于是假意地推脱,“可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不知道他们同意吗?”
贺铃白了他一眼,说:“你明明猜到我没有家人。”
温特的脸红了红,这个女孩子似乎有看穿人心思的本领,好像他刚刚想到的,都被这个女孩一字不漏地像读书似地读去了。温特不好再这么“作”,于是大方地说:“好吧,其实我想说,我很高兴你能够收留我这个外来人。但也许,我会用你想要的方式感谢我。”贺铃淡淡地笑了笑,“不用。我是医生,你是病人,只是这个理由,你已经可以住在这里了。”贺铃带着他进入了里面的房间,一阵馨香扑鼻,温特愣住了,这明明是Red Door的味道,他没有想到这种味道会出现在这个看似封闭的如同早已经被世人遗角的角落。
贺铃看到温特怔怔地发呆,说:“怎么啦?不喜欢这种味道吗?”
温特说:“不,很喜欢。只是……”
贺铃说:“这是我在克莱尔调香店里买回的香水,我很喜欢这种味道。”温特更加诧异了,或者说是惊异,“克莱尔调香店?这居然是月亮之地的某个镇民自己调配出来的香水吗?”贺铃说:“是啊,我们这里很封闭的,所有东西都是自给自足。”温特惊讶之余,不免地感到震撼,“了不起,了不起……”这个房间收拾的很干净,而且有着暖色调的挂毯,所以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感到非常舒服。贺铃想了想,说:“如果你累了,可以先休息,我去准备晚饭。”
温特看看外面,天色确定已经昏暗到一定程度,但是很奇怪的昏暗,他怀疑是因为那些沙子的原因。不过如果真的是天黑的话,那真是又让人惊异的事情,他觉得今天才刚刚开始,没想到就要结束了,他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想到吃东西,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地叫了起来,而安卓拉已经跳到了宽大的火炕上,独自地占了炕角一处。贺铃对着安卓拉笑笑,说:“她真是个像猫一般的女士。”温特的笑容有点僵在脸上,把一只狗说成是猫,绝非赞誉之词。话说出口,贺铃也怔了怔,说:“真对不起,我只是把我的直觉说出来……”温特反而轻松地笑了,“贺小姐,你的直觉很准,她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小女孩。”
温特又想睡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下了盅似的迷糊,身体非常容易疲累。他不由地望了望自己被包扎好的胳膊,难道是贺铃的药水有问题。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睡着了。他又做了梦,并且梦到了那部无线电,李雯雯的短签兹兹地被打出来。他抽出短签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我已经找到你了,我就在你的身后,你回头看看我啊,看看我啊……”这些本来很普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让他毛骨悚然,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黑暗中,安卓拉的眼睛异常明亮,正静静地看着温特。温特拍拍安卓拉的背,“亲爱的小女孩,在我睡着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