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久的相聚,怕也是注定要经历一次断肠的离别吧?再至深的亲情,怕也是要因为天命和责任而要忍痛割舍的吧?爹娘啊,可听到一只只啼血恨怀的子规,徘徊在夏初的青山绿水之间,一声声送春归去?
任是何人,均无计留春稍驻,半载亲假已逝,在这夏花初萌与绿荫渐浓的季节,孩儿我,将再次踏上未知的征程。
花家破败的农家宅院,已经被一座新落成的巍峨豪宅替代,朱门绣户,画堂阔院,其气派已绝非昔日可比。奈何,在繁春即将落尽的时候,就算千重盛景,也会被涂抹上悲哀,黯淡得如同纸上已经褪色的鲜妍。
高大的门楼前,木兰与家人一一作别,抱头痛哭,尤其舍不得慈爱的老娘亲,本已经三番五次转身上马,但又禁不住老人家的殷切目光而跳下马来,一次又一次地扑入她的怀中。
到底花弧英雄气长,狠心上前劝阻:“还是赶紧让兰儿走吧,天子还等着她辅佐朝纲呢!不要耽误了她,触怒龙颜啊!”
袁氏强抑心痛,也催木兰:“去吧,去吧,放心地去吧!等闲了,我们一家人都去京都看你去。”
木兰含泪点头:“等孩儿在京城安顿下来,当接爹娘入府,共享天伦。”话毕,和青儿一道翻身上马,策马北上,千千离歌,就在心中奏响,——其实,有句话,是木兰和家人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说破的,——木兰的女儿身份,总有一天会被识破的,纵有丹书铁券在握,但毕竟木兰欺君在前,如若天子难忍一怒,一意降罪,到那时,也难保木兰不会人头落地啊。
木兰在马上,只顾纵奔向前,不敢回首,而那依依不舍的家人,也追到村头眺望,白发的爹娘老眼昏花,可还是极力地分辨着蹄尘中渐去渐远的身影,半晌才回转家门。习惯走在人后的婉兮似有所感,凭直觉四处一望,——一处角落暗影里,躲着前来送行而又不敢露面的李广,痴痴望着木兰离去的方向。婉兮在原地踌躇再三,可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李广一惊,正欲逃走,可是婉兮叫住了他:“李将军。”
李广滞住,但是没有回头,婉兮越过他,径直朝前走,丢过来一句话:“请借一步说话。”
李广因为木兰的离乡有些失神,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婉兮走进一片青青的竹林。
婉兮一身耀眼的杏红,亭亭玉立,身后衬着沉默不语的绵绵山脉。
“姑娘有话请讲。”李广没有看她,眼睛望着别处。
静默。
“你爱她么?”婉兮突然开口,放胆将目光注视着李广。
李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年前就已经很明显了,而且,他和眼前这位姑娘并不太熟悉,只有几面之缘,他不想回答。
“你是爱她的,任凭怎样你都骗不了自己。”婉兮幽幽地叹息,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你也知道,姐姐她心里并没有你。请原谅我的残忍,可是事实上的确如此,也许您的母亲的确刺伤了她,花家才提出退亲的,实际上,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你和姐姐未必真正的心心相印。我说的没有错吧?”
李广壮硕的身躯猛然抖了一下:“姑娘到底要说些什么?”
婉兮背过身去,从竹叶的间隙间望出去,目光迷蒙:“将军其实很明白,姐姐一直都活得很痛苦,她一直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真实心意,而让每个人都得到快乐。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您的母亲不会从中作梗,她嫁给了你,也不会幸福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李广有些愤怒了,心如刀绞般地痛,“是她告诉你的?”
“没有。姐姐宅心仁厚,她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去伤害别人的。如果你自命为爱她关心她,你可注意过,她其实一直都在强颜欢笑,一直拼命找事做,只是为了逃避那缠绕她的心魔?”
李广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不由地后退一步。
婉兮手抚着青竹上的一棵藤蔓:“你看,这株竹子虽然表面上依旧青翠挺拔,实质上,已经被这藤蔓缠得有些弯腰,枝叶已经微微发黄,藤蔓不仅和它土壤里的养分,还紧箍着它,越缠越紧,用不了多久,竹杆上的箍痕就会越来越明显,而这棵竹子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李广似懂非懂地听着,婉兮继续低语:“如果说姐姐就是这株青竹,你和她之间名存实亡的那份感情和婚姻,就是这条藤蔓,让她不得自由呼吸,让她日渐枯萎。将军!”婉兮猛然转过身来,直视着李广,“我问你,你说你爱她,你到底给过她什么?如果说你自认为付出了很多,那你可曾见过她真心的笑脸,可曾给过她真正的幸福,可曾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一声声质问,逼得李广一步步后退,无话可答。婉兮伸手扯下那条藤蔓,撇到一旁,喃喃自语:“藤啊,你一心攀附,可曾想过竹的意愿?”
李广突然蹲到地上,抱着头拼命晃:“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另有所爱,我早就知道她和那个张晓风情投意合,我只是,我只是,我舍不得啊……”
“将军,如果真的爱她,就放了她吧,让她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感情。也许真爱,不等于拥有。”婉兮也低下身来,将手放在李广的肩膀上,软语安慰,“李将军,你是堂堂男儿汉,当胸襟若天,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李广抬起头,眼圈发红。婉兮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出来:“世上可爱的姑娘,也并非姐姐一个。”
李广懵懵懂懂地看她,婉兮的面庞上笼着一层淡红,可是眼睛却勇敢地向自己望来:“将军,鹰翘公主已经先行返回漠北,王婉兮在中原无亲无故,如若能够觅得一二知己,可慰平生矣!”
李广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面前这看上去柔弱温顺的姑娘,已经在荒山大漠中和柔然部落杂居了十几年之久,骨子里,也浸染了这个民族所特有的坚韧和顽强。
阳光从竹林上方的缝隙里透射进来,斑斑驳驳地撒在婉兮的身上,她杏红的衣衫和着清风,如耀眼的火焰一般跃动,给人带来生命的温暖和力量。
直到过了延州郡,木兰才渐渐放散马蹄,一路紧跟百倍紧张的黄青儿,心头才略略放松了一点,安慰她说:“姐姐,既然你的人生里注定有此一遭,还是别开怀抱的好,即便有那一天的到来,也要一天有一天的欢笑啊!更何况,当今天子可算圣君,此番应诏,未必不会柳暗花明。”
木兰点点头,眉头的凝重略有减淡:“青儿,我本来打算只身赴京就任的,为何你偏要执意跟随?要知道,伴君如伴虎,你跟着我,有可能就是杀身之祸呀!”
“姐姐怎么又提起这话来?”青儿有些急,又有些担忧,“黄青儿天生造化,蒙姐姐两次舍身相救,这身,这心,就是姐姐的。从我跟你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了,不管日后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姐姐到哪里我便到哪里!姐姐,你不会不想要我了吧?”
木兰眉梢眼角俱是苦笑:“妹妹说得这是哪里话来?我花木兰杀人无数,致命本性迷失,本已自闭,多亏家人和你在侧,软言宽慰,才又重新振作。从这一点意义来讲,你的存在就是我的救赎,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呢?”
“姐姐,青儿虽然手脚粗笨,出身卑微,可是因为自幼爹娘疼爱,也读过几年书,明白一些事理。像姐姐这样侠骨柔肠的人物,真真是世上罕见。姐姐你可别笑话我啊,这些日子听姐姐讲《新白娘子传奇》,里面那个豪爽通脱的青蛇,我可是喜爱的紧呢!白蛇有青蛇生死相依,我黄青儿,也誓死追随你花木兰!”
这一下不由木兰不失笑:“呵呵,青儿,你这么一讲,倒还真有些像。好吧,那你我以后就像白蛇青蛇一样,荣辱与共,祸福与共!来,让我们击掌为盟!”
“好啊!就等姐姐这句话了!”黄青儿点头笑了,伸出纤细的手掌,“啪”地一声,与木兰的手掌响亮地击在一起,两个好姐妹相视一笑,心情也一下子开朗起来。
“姐姐,大伯已经将李家亲事辞退,你再也不必忧虑,可以放心另寻所爱啦!”青儿歪着头,调皮地说。
木兰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小丫头,整天情啊爱啊地乱讲,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才不想嫁人哩!”青儿毫不在乎地说,“我只想一辈子跟着姐姐,这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了。不过,说起来,姐姐你样样都好,就是太内向,太喜欢忍让,你看你那次被李家那恶婆娘欺负成什么样了,还居然不还嘴!要是我啊……”
“要是你又怎样?”木兰无奈地一叹,“其实叶大娘说得未必没有道理,你仔细看看我,十年征战哪,除了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哪还有个做人家儿媳妇的样子?”
“你这样说不对!”青儿伶牙俐齿地反驳,还真有点像青蛇敢做敢说的风格,“你看那郁久闾鹰翘,不也是杀人如麻?可是她就没有你这样的困扰,依旧风风火火的,我虽然看不惯她的野性与霸道,可是若要论起用情与为人来,姐姐你恐怕还要学习她几分呢!”
“这话怎么讲?”木兰大吃一惊。
青儿见自己点中木兰的要害,有些得意地一笑:“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哪,再强悍的女子,也会丢了魂儿呀!鹰翘公主缺点一大堆,可是在感情上,是绝对的我行我素,一旦爱上了,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姐姐,”她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李广大哥人不错,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可是爱情这东西,应当不是只要人好就可以的,如果你另有所爱,那就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吧!”
“你这丫头,人小鬼大,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木兰笑骂了一句,挥鞭赶路,“快走,我们要在日落前寻一处地方过夜。”
“知道啦!”青儿娇声娇气地说,忽然侧耳,好像在听什么,“姐姐,好像有人在喊我们哟!”
“嗯?”木兰回头,“是小贾?”远远地,有个人骑马赶来,青衫飘拂,正是贾思勰。
“木兰姑娘,木兰姑娘!”贾思勰满头是汗地到了近前,“我不是说过要送你吗?为何不辞而别?”
木兰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惊动。”
贾思勰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这纯粹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木兰有点慌神:“没有啊!”
“姐姐,别理他!”青儿瞥了贾思勰一眼,悄声对木兰说,“自从他知道了你原来是个女子,看那贼眉鼠眼的,就惦记上了!”
贾思勰没听到青儿嘀咕些什么,眼神直盯着木兰:“姑娘,我今天来,一是为你送行,二来也是向你辞行的。”
“你要去哪里?”木兰有些惊讶。
贾思勰踌躇满志地将手一挥:“我说过,我要云游四海,记录农学知识,将来,写成一本巨著。这里我已经考察得差不多,要去其他地方了。”
青儿大大地“啊”了一声:“先生的口气真不小哇!”
木兰不悦地:“青儿!”青儿偷偷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多嘴了。
贾思勰面上有些挂不住:“木兰姑娘,她不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当然。”木兰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肯定会成功的,从我认识你的时候起,我就是这么认定的。”
“真的?”贾思勰满脸放光,一把抓住木兰的手,“木兰姑娘,我……”
木兰脸上挤着笑,把手抽回来,打岔说:“小贾,可是有一条,你忽视了,光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你还得有足够的财势支持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