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容上前来亲手呈予拓跋宏一杯香茶,轻声细语地说:“皇上,按说臣妾不该多嘴,可是毕竟防洪不应当只是两位大人的事情。昔汉武帝曾发卒堵黄河瓠子决口,并自临工地。皇上既然已经自临,当效先圣,亲力亲为,做出表率,以慰受灾子民。”
“你说得对。”拓跋宏接过茶盏,温和地看着自己的爱妃,眼神里满是温情与怜惜,“汉武帝曾作《瓠子歌》悼卒,朕当作《祭河文》,以白马玉璧祭祀河伯,以表决心!”
木兰和郦道元微微有些吃惊,——这拓跋宏特立独行惯了,居然对妃子的话也听得进去?这高照容,还真是非同一般啊。
晨光微熹,朝阳在云层中喷薄而出,拓跋宏从黄河东岸边的帷帐内肃服而出,登上龙舟,在船头三牺祭桌前焚香祷告,展开手中黄色绢帛,昨夜拟就的千字《祭河文》赫然入目:“惟圣作则,惟禹克遵,浮楫飞帆,洞厥百川。克纂乾文,腾鸾淮方,旋鹢河濆,龙舲御渎,风旆乘云。泛泛棹舟,翾翾沂津,宴我皇游,光余夷滨。肇开水利,漕典载新,千舻桓桓,万艘斌斌。保我大仪,惟尔作神。”
声若洪钟,字句有力,木兰从旁听得暗自惊叹:孝文帝真不愧是雄图大略的千古一帝,他此行除了治理洪灾,居然还想着开通水运。在他心目中,北魏政权之兴盛是多么重要啊。
拓跋宏念完,将写有《祭河文》的绢帛高高举过头顶,手一松,即被呼啸而过的河风卷起,在空中翻了几个身,飘落于水面,渐渐洇透,沉了下去。
此时,龙舟已经驶近三门峡,有宫人捧出一对洁白的硕大圆形玉璧,跪倒在拓跋宏身边。“咴咴——”一匹白色骏马被人强拉着出了船舱,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被沉河的命运,向后缩着四条腿,高昂起脖子,拼命抗衡,但哪禁得起五六个红甲武士的拉扯?终于被动地迈上了甲板。
木兰忽然深得腰间的龙吟剑策策振动,急忙按紧了它,心想,莫非要出什么蹊跷?
拓跋宏一脸肃穆,举起绝世璧玉,沉着地抛进滚滚浊流,与此同时,白马被红甲武士哄抬而起,一起抛进河心,顿时没影不见。
就在这一刹那,木兰扶住剑柄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冲劲推开,一道蓝莹莹的寒光自船上扎进了河底。木兰正在惊诧之间,黄河河底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一声清亮的龙吟振聋发聩,好像雷动。甲板上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滔和巨响骇得站立不住,捂住耳朵跌倒成一片。
木兰好歹扶住船弦站稳,目送那片狂滔直冲九天,顿时电闪雷鸣,乌云密集。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长啸,乌云撕开,从中露出一只巨大无比的龙脚来,继而,一条蜿蜒的巨龙奋爪怒目,伴随着隐隐雷声,拍打着长达十余丈的双翼,直向龙舟俯冲而来。
甲板上的众人本就惊惶失措没有回过神来,忽然见到这头奇特的巨兽口里发出贯穿天地的声波向自己袭来,再度震倒在地。
“花木兰,护驾!”郦道元还算比较冷静的,作为文官的他居然从一个红甲武士腰间抽来佩刀,勇敢地护卫到大惊失色的拓跋宏身前。
可是木兰站在最边上,一动不动,一双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蛟龙,心里怦怦直跳:为什么,为什么?这满船的人,只有自己见了它,一点都不恐怖,相反地,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兴奋?她甚至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手云,欲碰触一下它长长的胡须?
“花木兰,你不要命了?”郦道元惊恐地大喊,清秀的面孔已经变了形,他身后的拓跋宏却已经恢复了镇定,慢慢站稳了身子,拨开挡在前方的郦道元,大胆地凝神着木兰和那条巨龙。
那条巨龙的身子,足以覆盖龙舟,可是它见了木兰,却收住双翼,凭两只脚爪扒在船弦上,灯笼似的深蓝色龙眼对着木兰一闭一合,居然好像十分亲昵的样子。木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它后颈上坚硬如铁的片片巴掌大鳞甲,它也十分享受。
木兰抑制不住失控的心跳,忽然欢叫起来:“应龙耶!应龙耶!你居然就是应龙耶!”她扭转头,冲着簇拥在拓跋宏身边的众人大喊,“它是应龙耶!我宝剑里被封存的那条龙!”
郦道元大喜过望,躬身向拓跋宏启奏:“我主鸿福!上古应龙曾帮黄帝杀夸父、屠蚩尤,又帮大禹开山疏水、划地成河,今日竟然又得现身,必能帮助我们疏通河道,以解洪涝之灾!”
“对对对!”拓跋宏高兴地语无伦次,手指着木兰,“快快,问问它愿不愿意帮我们划道通河?”
木兰激动地将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迫切地盯着应龙发问:“应龙,我知道你是上古神灵,昔日功绩赫赫,拯救生民。今日黄河之水再度泛滥,我主已以白马、玉璧拜祭于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应龙蔚蓝色的眼睛眯了一眯,那眼睛就好像天空一样的美丽,木兰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蓝色,她看着应龙似笑非笑,非笑似笑的模样,谨小慎微地问着:“你,答应了?”
应龙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庞大的身躯一旋,再度腾空而起,落到河水之中,头向着东南,尾巴向着西北,已然调转了方向。
全船的人都紧张万分地盯着应龙看,应龙扬起巨大的尾巴,又重重落下,打起三丈多高的水花,人们通通被浇成落汤鸡,可是都顾不得擦一下头上的水,个个趴在船弦上,伸着脖子看。
应龙拍打起双翼,翼尖几乎要碰触到船帮,可是终于没有碰到,哧溜一下就划过去了,应龙庞大的身躯已经到了人门,闪着鳞光的铁钩样巨尾甩动着,转眼之间,已经流动到数十里之外。
岸边远远观看的人潮突然疯了一样地叫喊起来,原来随着应龙的划动,滔滔北流的河水突然倒奔,好像山倒了一般,龙舟也顺着河水的流势,自动地向人门移动着。桨手们吓了一大跳,急忙紧划几下,才止住了龙舟的前进势头,否则,非撞到悬崖峭壁上去不可。
“皇上!皇上!”高美人由两个宫女伴着,花容失色地从舱里跑出来,奔到拓跋宏身边,“皇上,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大的雷声?您没事吧?”
拓跋宏举起指头,对着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惊惶失措,笑吟吟地将她搂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臂指向北方。高美人顺着他手指指点的方向一看,蓦地惊叫出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远地,云层翻滚着,应龙早已经从百里之外飞了回来,背上还骑着一个体形几乎与之不成比例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肌肤黝黑,双腿的土面裤管挽至膝盖,小腿上糊满了污泥,可是奇怪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却气势非凡,那样威武勇猛的应龙,居然就任他骑在自己的脊梁上,手抓龙角,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甲板上的陕州籍武士和官员忽然就跪倒一片,向着那大汉拱手叩拜。河督也在其中,他诚惶诚恐向着拓跋宏喊道:“圣人大禹!皇上,圣人大禹显灵了!”
拓跋宏听得神经一凛,仔细向那龙身上的御者看去,果真和大禹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我为人主,他亦为先世圣祖,拜他一拜,又有何妨?
是以龙袍一撩,也跪倒膜拜,这一拜,其他站立在一旁,不明所以的人们通通跟着跪倒了,睁大眼睛看着那只在上古传说中存在的圣人。
可是圣人并不理睬他们,依旧是一副愁苦面孔,他拍拍应龙两角之角,安慰似地低声说:“应龙应龙,昔日龙族误划河道,致使百姓遭殃,你亦被封存宝剑之中。今日尘缘已满,再铸功德,可以随我回归天庭复命了!”
应龙将头点了一点,似乎听懂了,朝着木兰看了一眼,木兰心存不舍,向着它伸出手来。应龙读懂了她的心意,转头望向大禹。大禹鼓励地笑一笑,起身踩到一块云彩之上。应龙得到大禹的许可,兴高采烈地绕着木兰飞腾一圈,木兰摸了摸它有两只犄角,潸然泪下。
应龙调了头,重新载了大禹,回头向木兰望了一望,终于隐入云层,升上高空,不见了。
“我主鸿福,我主鸿福啊!”所有的人都在喃喃祈祷,为神灵显迹心动未已。
拓跋宏从甲板上立起身来,忽然醒悟:“道元,快,着人即刻堵水筑堤!”
“是!”郦道元爬起来,招呼着河督,两人下了龙舟,划着一只小船,飞速地向岸边驶去。岸边上黑压压地聚集了罪徒和民工,足有两三万之众。郦道元指挥着他们抬起大竹或巨石,沿着十几丈宽的决口横向插入河底作柱,由疏而密,待决口水势减弱,再填以草料,压上土石。
此法极是有效,不到半天,水势已经明显减弱。木兰站在龙舟船头上,远远地望着,心思一动,忽然想起从军路上露宿在黄河边的那一夜自己的所思所想,即刻向拓跋宏禀奏:“皇上,郦道元治水有方,然而,此举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臣请皇上再在此基础之上,还田为牧,植草造林。”
“为什么?”拓跋宏正在高兴的劲头上,忽然听到这么两句,十分纳闷,“朕的均田制实行十几年来,百姓受益非浅,为何你还要退田还牧,岂不是倒行逆施?”
“皇上!”木兰摇摇头,正要解释,高美人已经微笑着抬手止住了她,自己替她说起话来:“皇上,臣妾认为,花大人之言,字字在理。请您想一想,古时黄河沿岸草木茂盛,鲜有水灾,如今却屡屡爆发洪涝,难道不是人为破坏之过?现在幸得应龙救助,淤塞的河道得已疏通,可是如果再不对堤岸植被加以保护,多年之后,沙土流失还是不可避免。花大人高瞻远瞩,看到的不只是现在,还有过去和未来啊。”
“分析得对!”拓跋宏兴奋地一拍掌,“古来钟灵毓秀多集于女子,看来娘子军中,行止见识出奇者,不乏其人也!拓跋宏何德何能,能得到你们两个奇女子的相助!花木兰,此事就交予你,全力负责!”
“是,皇上!”木兰领命欲去,又被拓跋宏叫住,木兰奇怪地看着他,拓跋宏沉吟半晌,问木兰,“花木兰,朕一直想沿河洛开通漕运,以供应北方六镇粮草,减少运送周期和费用,你看能否在三门峡开通栈道?”
“这……”木兰转身望了望崖壁上汉代残存的栈道,硬着头皮劝谏,“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这下高美人也感到惊奇了,“连汉武大帝都有工程在先,为何皇上就不可?”
“皇上,高娘娘,应龙虽以尾助我等沟通河道,但三门独存,即便修筑栈道,也必须以陆路助之,避开三门的险要,一段段向前泊运,如此,真是劳民伤财。再者,此乃天险,非人力所能战胜,从汉代至今,河岸崩裂,栈道断绝。周边灾民元气大伤,现在再要让他们去干这种苦役,无疑是赶百姓到水火之中。希望陛下不要再兴师动众,使百姓再次陷入困境。”
拓跋宏沉吟半晌,点头道:“诺。花木兰哪,你英勇仁爱,智慧超群,无愧为千古奇女子呀。朕不日即将率军亲攻南齐,可是朕的冯昭仪骄蛮跋扈,高美人却性格柔弱温顺,更兼有孕在身。朕十分不放心,在朕出宫期间,可不可以有劳你陪护于她?”
“什么,我?”木兰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个拓跋宏就是不肯让自己消停一会儿?开凿石窟,治理黄河,策划改革方案,现在就连皇上的家事,大老婆小老婆争风吃醋,臣子也要管么?该不会是追求未成,存心报复吧?
“你会武艺,又有谋略,由你照顾美人,最合适不过了。这样,朕封你为五品婕妤,入宫陪护,当然,只是假名而已。待朕回宫,自当重赏,如何?”拓跋宏看出了木兰的不情不愿,威逼利诱。
可是木兰才不吃这套,正要反驳,高美人上前拉着她的衣袖,“花姐姐,求你了。我真的很怕她,”偷偷看了拓跋宏一眼,低声说,“她自己不能生育,最恨别的妃子怀上龙脉了,看在我腹中胎儿的份儿,求你陪护我。只要在皇上离宫期间我母子安然无恙,姐姐的恩情,我高照容没齿难忘!”
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似要流出泪来,木兰心一软:“唉,好吧。”那个冯昭仪,的确欠收拾,可是婕妤的身份未免低了点,怎么治得住昭仪呢?万一把冯妙莲给招惹了,拓跋宏翻脸不认帐怎么办?到时他肯定要护着自己的爱妃呀!
“我答应,可是臣请皇上给臣一个特权,否则臣宁死不从!”
“你又想出什么新花招了?”拓跋宏一脸的似笑非笑。
“想那冯昭仪大有来头,又是皇上的亲表妹,如果她以势压人,不服木兰管制,那将如何是好?”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拓跋宏收起笑意,暗自佩服,举起一枚雕龙金牌递予木兰,“这是朕贴身之物,朕虽离宫,此物犹在,当如朕亲临。后宫嫔妃公主若有不服作乱者,你可凭此牌处置。”悄悄凑近木兰,“注意把握分寸啊。”
“臣知道。”木兰有点不满意地回答,反正不会给你打死就是了。但是,哼哼,冯妙莲啊,如若这段时间你还是兴风作浪,那就休怪我要讨回上次被打之仇了。
拓跋宏温柔地拥着高美人:“美人,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你已经给朕生了儿子,这次要给朕生个漂亮的小公主啊。”
“皇上。”高美人一脸的娇羞与幸福。
看着这对皇帝和后妃卿卿我我,自己完全处于被忽视状态,木兰心里不由叫苦连天,天啊,张晓风若是知道了,如果误会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