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爹来县城里与慕容老师见了一面,接下来六七日,白天我跟着慕容老师学习琴艺,黄昏时骑着烈焰一路疾驰回花塬头村,晚上就着烛光研究那张冰蚕素绢上的琴剑图。学了几日,居然看出门道,原来那剑图上,一招一式,都与舞蹈极其相似,而这舞蹈,就应当来自《九歌》。然而感觉却是模模糊糊不明确的,介于似是而非之间。
这一日清晨,我照常来到沃野县城,只是带上了棣儿,打算带他去县里的学堂报名就读。先到琴行把棣儿介绍给老师一家人认识,结果他却和鸿儿一见如故,很快便亲热得难舍难分,在县城学堂读书的鸿儿还主动要带我和棣儿一起去。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终于把棣儿上学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我也不用再因为自己“逼”走了吴先生而内疚了,而实际上,县学虽然离家远,然而教学的硬件设施和软件、师资配置要好得多了。
下午继续跟慕容老师练习《九歌》,因为我已经有精湛的琴艺基础,所以学起来也很快,练习到今日,《九歌》十一篇组诗的琴谱已经全部学完,只是要熟练指法而已。
“木兰,你今天就把这十一首曲目弹奏给为师听吧。”慕容老师吩咐我,“为师要看看你练到什么境界了。”
我虽然很为难,可还是一曲接一曲地弹起来,虽然尚且算得流畅,但总感觉非常生涩,就如一个尚未成熟的青柿子,含在嘴里麻麻的、涩涩的,还有点发苦,找不到一丝美感。
弹到第四章《湘夫人》,我把潇湘琴的弦用力拨拉一下,然后将琴推开,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慕容老师看着我,不发一言,但我明显觉得他有些愠怒,一时室内空气凝窒。
好半天,我抽咽着说:“对不起,老师,请恕弟子愚钝,都说《九歌》是天乐,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找不到,奏出的旋律就如拉锯一般?”
慕容老师终于开了腔,但是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木兰,屈原《离骚》里说‘奏九歌而舞韶兮’,即《九歌》的演奏与歌唱需要配合着《九歌》的韶舞,你想练成琴剑,还需融会战国时的韶舞,我们可以说这韶舞就是昔日战国屈原时代南楚的迎神巫舞吧,可是这舞蹈久已失传,你的琴剑图应当就是仅存的图谱,然而,不身入其境,不目睹耳闻,怕也难以掌握。你已将《九歌》琴曲全部学成,而为师从明日起,将到塞外去采买制琴桐木。从今天起,你就回家去吧,不必再来学琴了。”
我惊起:“老师!您这是在怪我?”
慕容老师背对着我,摆摆手:“木兰,不用多说了,其实你还是功利之心太重,或者说是求成心切,因而今日显得急躁些。这虽然也不可厚非,然而毕竟对你探究灵逸琴剑无益。那灵逸琴剑和潇湘琴绝非俗物,你回家之后,定要勤加练习才是,如果你果有造化参透琴剑武学,那必须就要将琴、剑、舞合一。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找到通往《九歌》韶舞之真境的钥匙,为师也不能知。好了,言尽于此,你走吧!”
我脸上挂着泪,惶恐地:“老师!”
慕容老师又摆手止住了我,顾自出门去了,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回到花塬头村,一连三日,我闭门不出,开始冥坐,后来摆出潇湘琴,苦练不止,直至腰背酸痛,指头流血,尚不肯息。家人也为我着急上火,尤其是娘,心疼得不得了,做了好吃的给我,我也味同嚼蜡,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将水龙吟、潇湘琴和《九歌》韶舞合而为一。我日也思,夜也想,就如同为迎接高考时做数学题,为一道题目的解法着了迷入了魔。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秋风瑟瑟,繁霜流飞,家人都已经安睡。我独自在房间内沐浴之后,换上一套干净衫裙,悄悄携了水龙吟和潇湘琴,到后院牵了烈焰,趁着月色,打马上山。
我来到跑马梁上,坐到那棵同根古柏下,置琴于膝,举目四顾。但见天地清和,风清月朗,怪石嶙峋,松涛阵阵,鼓吹入耳,真个弹琴的好所在。我聚敛心神,摒除杂念,将自己的当心正对第五徽,从容抬手,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右手钩住五弦,发出铮综一声,轻灵清越,袅袅不绝,正是《九歌》琴曲第一章《东皇太一》的序曲。
低头信手续续弹,琴音恍如一炷香慢慢地在空中舞蹈着,且实且虚,缭绕而去,仿佛中国画中的那种水墨烟云。我全心全意地弹奏着,吟,揉,绰,注,撞,走,飞,推各种手法交错运用,手下弹得熟了,仿佛那手指自己就知道应当怎样弹奏,而那弦儿,泠泠颤动,仿佛也在默契迎合。
忽然听到仙乐齐鸣合奏,仿佛就在耳旁,还听到有人在婉转歌唱,似乎就在附近。我略有些诧异,抬起头来,眼前盛大辉煌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云霞缭绕之中,兀然出现一大群赤着脚的男女,面部带着各种鬼神的面具,身上佩戴着大大小小古形怪状的饰物,叮当作响,衣着也十分怪异,有的在擂鼓示勇,有的坐卧休息,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引吭高歌,手里挥舞着牛角、牛尾和奇怪的乐器。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不知不觉停止了弹奏,而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盛象倏然不见!
我傻傻地环视四周,唯有明月在空中斜照,风声入松,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而,那音乐尚在我耳畔散着余韵,那火光明明还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