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谁是谁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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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个医院是老板的女儿告诉黄周的。她来摘一些新鲜的黄瓜,黄周得知她是大学生,就问了那个问题。老板的女儿很奇怪地问黄周要干啥,还半开玩笑地说,不是你做吧?黄周的脸隐隐地红了,口齿不清地说,不……是……那女孩的目光犀利逼人,黄周感到心虚。她没有再问,打了个电话,就说出了那个医院的名字和位置。

第二天,黄周对王红说要带豆苗去城里玩玩。王红说,不是刚去过吗?黄周避开王红探询的目光,不自然地说,趁豆苗没念书,我想领她多转几个地方,等念上书就不能去了。王红说,城市这么大,你能转得过来?口气里满是埋怨。黄周说,多转转有啥不好的?我是让孩子长点见识。这个理由是突然从黄周脑里冒出来的,和石头一样硬,王红就闭了嘴。过了一会儿,王红又说,我不是不让你们出去,我是一个人害怕。黄周声音粗重地说,有啥害怕的,这儿又没狼!其实,黄周不只是替王红壮胆,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想到赵全那鬼头鬼脑的样子,他心里就腻歪。

黄周领豆苗出来,豆苗问黄周为啥不领妈妈,这个小东西,也学会动心思了。黄周说不是不领妈妈,妈妈干活,不能离开。豆苗问,还要去医院?黄周点点头。豆苗撒娇,我不去,我怕打针。黄周哄她,不用打针,咱找医生瞧一瞧,让豆苗长得快一点儿。豆苗问,为啥不告诉妈妈?黄周拍拍她的头,等你长高了,咱再告诉她。豆苗便抿紧了嘴唇,但黄周觉出来,豆苗不相信他的话。豆苗人小鬼大,轻易哄不了她,不像王红那么好糊弄。豆苗没有黄周的样子,也没有王红的影子,她怎么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呢?疑问闪出来,黄周的目光再次缩在豆苗脸上。

黄周脑里一会儿是豆苗,一会儿是王红和赵全。想到王红和赵全在一个大棚里干活,里心又敲起了鼓。大棚里太闷热了,黄周每次进去只穿一个背心,有时干脆光着膀子。他在的时候,就让王红干别的,他和赵全留在棚里,两个男人,谁也不用避谁。王红和赵全呆在大棚里,她受得了吗?那种闷热的感觉慢慢流到黄周身上,整个人就汗漉漉的。

黄周恨不得马上跳到医院,做完验证再马上跳回去。可公交车像一只蜗牛,慢极了。黄周身子前倾,伸长了脖子,像一匹驾辕的马。他在暗暗用力,不由自主的,仿佛这样公交车就会快一些。过了三个红绿灯后,又堵车了。前后左右都是车,把宽阔的柏油路挤得严严的。黄周把头伸出去,没望到头儿。司机吆喝黄周把头缩回来,黄周的动作慢了些,司机突然提高了声音,不要命了?狗日的司机,车死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危险?黄周脸上有明显的乡下特征,黝黑、苍老,司机认准他是乡下人,才敢这么训他。怨恨和愤懑杨花一样在黄周心上飘着,他想狠狠唾一口,往四周瞅了瞅,又忍住了。

这么耗下去不行,黄周让司机打开车门,他要带豆苗下去,想走过堵车这一段再坐。司机那儿根本没有通融的余地,他瞟黄周一眼,冷冷地说,出了事谁负责?黄周在头上抹一把,师傅,我有急事呀。司机说,大热天的,谁出来不是有急事?不靠边这门不能开,安全第一。黄周看到车与车之间是有缝隙的,完全可以挤出去。司机说什么也不肯。黄周的话碴子就硬了。几个衣着鲜亮的乘客刚才还骂道路太窄,车辆太多,此时一起将矛头对准了黄周。他们七嘴八舌,说黄周有火不该在车上撒,堵车又不是司机的过,他们也一样着急,可是再急也得遵守交通规则。豆苗害怕了,怯怯地叫声爸,抓住黄周的衣襟。黄周住了嘴,搂过豆苗,胳膊神经质地颤着。

大约堵了四五个小时,公交车总算喘上一口气。黄周觉得自己快要烂了,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车到站,黄周却瘫在那儿,怎么也收拾不到一块儿。豆苗急巴巴地拽着他,问他怎么了。黄周艰难地笑笑,没事……哎哟。黄周连滚带爬地跌到车外,定醒了好一会儿,才辨清了方向。

他们赶到医院,门口冷冷清清。下班了。

回去时,天已经很晚了。黄周精疲力竭,走路时仍三步并作两步,他惦记着王红那头呢。豆苗早就走不动了,她走一截,黄周背她一截。黄周连哄带吓唬,甚至还拍了她一巴掌,才没让她落下。

王红正在地上摘菜,豆苗扑了她一下,竟然将她扑倒了。王红似乎比黄周还虚弱。黄周跳过去扶住她,急切地问,你没事吧?王红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王红的样子有些反常,黄周的心抽紧了,脑里马上闪出赵全那双阴冷的眼睛。黄周抓住王红的肩,想从她眼里看出点儿内容。王红不和他对视,执拗地躲避着他。她越是这样,黄周越是着急,他几乎是把王红的脸拧过来的。黄周的心忽悠一下,王红的目光不是惊慌的、畏惧的,而是坚硬的、粗涩的,像枯干的木条。黄周问,怎么了?王红盯着他,直到把他的目光击碎。王红看着豆苗说,吃饭吧,跑了一天,饿了吧?

黄周忐忑不安,他看出王红是揣着心事的,她要等豆苗睡了才肯说出来。是不是赵全把她怎样了?赵全是个闷葫芦,这种男人最可怕。黄周出来打工的第二年,工地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发生了一起强奸凶杀案。后来案子破了,黄周没想到罪犯和他是一个工棚的。那家伙平时像村姑一样羞达达的。黄周不知自己怎么想起了这桩公案,他忽然觉得冷,尽管头上冒着汗。

豆苗睡了,王红仍然不说话。她摘完菜,又开始摘豆芽。黄周看着她,发现她好几次把豆芽扔在地上,把豆壳放进了盆里。

黄周憋不住了,他没有直接问,而是将盆挪开。因心里揣着火气,动作多了几分生硬。

王红翻黄周一眼,依然没说话。

黄周直视着她,王红没再躲避,她的目光冷冷的,硬硬的。

黄周将目光移开了,他还没见过王红这个样子。好一会儿,黄周吃力地说,你别在心里憋着……我还是你男人。

王红猛地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气呼呼地说,你还是男人呀?

黄周愕然,怎么了?

王红骂,少装蒜,你说怎么了,你带豆苗干啥去了?

黄周抵赖,没干啥呀,出去转转嘛。

王红冷笑,你还胡编,你……你不想要我们娘俩就直说,别绕着弯子做什么化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黄周一时无言以对,他不知王红怎么就知道了,原来她是为这个闹别扭。他蹲下去,拉过王红湿漉漉的手,不就是化个验嘛,有啥丢人的?城里人都这么搞。

王红狠狠地甩开,你以为你是城里人?一个破种菜的,充什么大尾巴狼!

黄周也来火了,种菜的怎么啦?种菜的也不能当冤大头。

王红急了,你什么意思?谁是冤大头?

黄周说,你急啥?我做个化验你有啥急的?

王红说,你不把我当人,我凭啥不急?泪珠噼哩啪啦地滚出来,大概是怕哭出声,她捂住了嘴。

看着王红委屈的样子,黄周的口气软下来,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法跟你说——那个影子又晃出来,很快变成一根坚硬的头发——王红,你就让我做一次,我真的没啥意思,我就是想做,要不,我睡不好觉呀。

王红讥讽,你在城里混了五六年,钱没挣上,能耐倒见长,成天琢磨人,活该你睡不好!你要认豆苗,她就是你闺女,你要是不认,她就是野种。想化验,做梦去吧!

王红的语气硬得惊人,黄周本来是和她商量的。黄周不是故意怀疑王红,可是……那根头发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要弄出个结果来。王红的态度使黄周更加铁了心,他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做,凭你还想拦我?

王红说,跟我凶算什么本事?吃人呀?

黄周刻毒地说,你的肉还没猪肉香,我不吃,我就是要做!

王红尖叫一声,鬼迷了心的死货!一头撞过来,黄周仰面倒在地上。王红伸手向黄周脸上抓去,黄周拽过她的胳膊,死死扭住。王红不再反抗,大哭起来。

豆苗醒了,看着这阵式,惊恐地大叫起来。

一阵激烈的拍窗户声,然后是赵全的声音,不让人睡觉了?深更半夜,发什么神经?

王红的哭声小了,豆苗也不哭了,跳下来掰黄周的手。

黄周的思维像是凝固了,好半天都保持着一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