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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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很长一段时间,左石都不相信耳朵已经离他去了。清早醒来,他的手总是习惯地往身边摸去;做饭时,依然做两个人的,豆子啼哭时,左石先犯一阵傻,耳朵怎么不管孩子?然后,他清醒过来,该忙啥就忙啥,可他的心一整天都空落落的。

左石闷在屋子里,哪也不想去,除了喂豆子吃喝,便一个人发呆。耳朵的离去,使左石和豆子关系变得有些尴尬。耳朵在的时候,喂豆子吃喝、洗洗涮涮都是耳朵的事,左石不用上手。左石虽然接受了成为豆子的父亲这样一个现实,可心理上总有点儿排斥,所以没抱过他,没亲过他。而现在,他每天要抱豆子好多次,喂他吃喝,哄他睡觉,不停地洗尿布。左石很别扭,但没马虎过。耳朵疼这个孩子,他这是替耳朵做事。也有烦乱的时候,那天夜里,豆子哭着怎么也不肯入睡,左石火了,举起手说,你再哭,我拍你。这时,左石忽然听到一声叹息,竟然是耳朵的声音。左石愣住了,那只手便僵在半空。左石四处瞅瞅,却没有耳朵的影子,但那一声确确实实是耳朵的,左石不会听错。耳朵一定是伤心了。左石的手往低沉了沉,落在自己脸上。豆子已经不哭了,还冲着他乐呢。左石看着他,眼睛球一样撑圆了。豆子的脸、豆子的嘴巴、豆子的眼睛和眉毛简直和耳朵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耳朵啊。先前,左石只是觉得豆子和耳朵相像,现在看来,他哄得不是豆子,而是耳朵。难道耳朵变成了豆子?左石又惊又喜。

耳朵走了不久,母亲就找上门来。母亲说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耳朵不在了,你留着这个孩子也没用,他和你没一点儿关系,你把他送了人,另做打算吧。你对耳朵那么好,也算对得起她了。你一个人,别再受罪了。说到伤心处,母亲撩起衣襟擦拭眼泪。左石当然要把豆子送人的,可耳朵刚走,他觉得这样做不妥,就说再等等吧,我寻个好人家。母亲表示同意,说帮着左石一块儿问寻。

可这一等,事情起了变化,左石舍不得豆子了。豆子的一哭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豆子是左石和耳朵唯一的联系,不,豆子就是耳朵,左石怎么能把耳朵送人?左石心理上的那层障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逝得没了踪影,他抱着豆子竟然有了做父亲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像喝了酒,晕晕乎乎的。有一天,母亲兴冲冲地过来,说替豆子寻好了人家,左石猛地一沉。母亲看出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左石犹犹豫豫地说,我想养着他。母亲大惊,你疯了,怎么说胡话?左石反镇定了,他说,这是耳朵的孩子,我不能把他送了人。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货,你想气死我啊。左石说,娘,我不想气你,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母亲抡圆胳膊打了左石一巴掌,走了。

之后,母亲和父亲,左山和他新婚的妻子一同来劝左石。他们越劝,左石越坚定。父亲气极了,要和左石断绝关系。先前的断绝不彻底,现在要彻底断绝。左石说,也好,省得连累你们。对于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别人还能拿他怎么办?父亲并没有就此罢休,搬来赵大嘴说服他,然而左石花岗岩样的脑袋,用什么武器,横竖劈不开了。

那些人甩下一声冷笑,就再也没上门,果真就断绝了。

唯有杨婆子锲而不舍。她仿佛料定了左石撑不了多久就会举手投降。她不硬劝,只说豆子长大了怎么怎么样。她的法子就是慢火炖,从里到外煮烂了。左石看出她的企图,也就松了脸,和她玩这个游戏。

那一天,杨婆子第七次上门。左石烦了,口气就有点儿冲,你已经挣了豆子五百块钱,咋没个够?杨婆子算是修炼到家了,虽然被戳破,倒也不红不白,只气乎乎地说,我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歹。左石说,我的心早就烂透了,分不出好歹。杨婆子恨恨地走了,再没登门。

左石便一汪透亮亮的清静了。

日子一天撵着一天,左石的忙乎如柳絮,飞起来,落下去;落下去,飞起来。有时,被孤寂噬咬得千疮百孔时,他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当他看着豆子乌黑的眼睛,心中那片空地便被温暖填得满满的。

左石习惯了被人遗忘,那天傍晚,和他断绝了关系的父母突然光临,左石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讷讷地看着他们,半晌才喊出爹娘。左石的声音没有水分,沙子一样干。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蹲在地上。左石发现,父亲苍老得不成样儿了,头发全然花白,脸上重叠的皱纹使他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左石明白父亲的衰老很大程度上与他有关,沉在心底的歉疚慢慢浮上来。母亲盯着左石看了半天,说,看看,你都有皱纹了。眼圈一红,泪珠便往下滚落。左石的眼睛也潮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父母。

左石寻找喝水的缸子,寻找能吃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见。见他没头没脑的,母亲说,坐下说说话吧。左石便竖在那儿,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显得局促不安。他们却不说了,父亲一口接一口地叹气,母亲不停地抹眼泪。他们心事重重的,左石紧张了,问,出什么事了?父亲说造孽啊,母亲哭出了声。

左石追问,到底怎么了?

母亲哽哽咽咽地说,我和你爹求你来了。

左石的呼吸立马就不畅了。他的脸上一抹青绿,一抹灰黑,难看极了。他以为父母是为豆子的事来的。

母亲说出的却是左山的事。左山花五百块钱买了两万假币,而他竟然拿着假币去买东西,结果被人家告了。左山溜得快,公安没逮住他,母亲说迟一天早一天要落到公安手里,东躲西藏的不是个办法。母亲的意思,当然也是父亲的意思,是让左石顶替左山去自首。

左石的表情嘭地绷硬了。他晕了一下,马上站定了。他躲避着父母的逼视,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豆子的小脚丫上。

母亲说,这么做是委屈你了,可你是左山的亲哥呀。你去了,我替你拉扯豆子,左山进去就惨了,他媳妇刚怀上孩子,孩子保住保不住不说,怕是媳妇也没了,毁的是一家人啊。

母亲说一句抹一把,整个衣襟都要湿透了。父亲除了叹气,依然是叹气。左石站立不住了。母亲说得是实话,左石却寒寒的,他和公安打了太多的交道,他实在惧怕那个地方。当然,左石的寒冷不仅是惧怕,更多的为是父母的态度。再说,豆子怎么办?母亲真能拉扯他?

母亲追着左石的眼睛说,你要是担心豆子,我给你立个字据,我和你爹过去对你是过了点儿,那也是为你好,现在豆子也是我的孙子了,我会好好待他。

左石看一眼熟睡的豆子,脑里全是杂乱的脚步声。

母亲说,我和你爹求你了。

左石刚才还觉得被冰罩着,现在却燥热难耐,几乎要碎了。

母亲说,我和你爹给你跪下了。果然两人就跪下了。气氛陡然凝固了,坚坚硬硬的。

左石说,我答应,我答应呵,便剩下一汪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