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石看见耳朵的一刹那,全身的血液呼地涌到头顶,胀裂着,麻木着。左石原想拥抱耳朵的,此时愣愣地立在那儿,嘴唇如两片树叶磕碰出轻微的声音。耳朵没听见。他自己都听不见。那声音如一绺薄薄的雾,淡在了屋子里。
耳朵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件黄大衣。是那种救灾大衣,每年村里都能从乡上领回几件。她的脸明显瘦了,透着瘮人的白。而她的身子也许是拥了棉大衣的缘故,倒显出几分臃肿。耳朵想站起来却又拿不定主意,于是将整个身子倾斜了。她的目光像胆小的蜘蛛,在左石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躲开了。
左石鼻子一酸,叫了声耳朵。
耳朵张了张嘴,哇地哭了。
耳朵一哭便止不住了。左石抱着她,那哭声便从左石的胳膊下、衣襟下流出来,填满了屋子。左石说,总算找见你了,耳朵,这是好事啊,别哭了,让人家笑话。后来又说,哭出来好,我知道你委屈,你全哭出来吧。还说,怨我呀,我没脑子,把你弄丢了。左石想扇自己几下,可耳朵死死抓着他,他腾不出手,就那么僵着。
哭声终于浅了。
那个公安在耳朵呜呜的时候背转了身子看墙上的地图。当然他的心思不在地图上。哭声一止,他便将左石拽到一边,低声说,就这样吧,你好生照看她,别出意外,那个罪犯已关起来了,他逃不了法律的治裁。
左石感激涕零地点点头。事情的大概左石已弄清楚了。那个家伙在自己家里挖了地下室,耳朵就被他关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左石从心眼儿里感激公安,要不是他们,耳朵说不定再见不着天日呢。
从公安局出来,左石见耳朵腿有点儿瘸,连忙扶住她。耳朵轻轻却决绝地抽出胳膊。左石有些呆,耳朵和刚才判若两人。他看她的脸,果然没了悲恸,也没了惊惧,如一潭平静的水。耳朵似乎意识到什么,解释说,关节有点儿痛,不碍事,走走就好了。耳朵冲左石笑了一下,很快缩回去,像一朵花,没等完全舒展便枯萎了。左石知道耳朵心里不好受。平时,耳朵总是顺着左石。
两人往车站的方向走,都沉默着。左石告诫自己不问耳朵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怕她伤心。她人回来就足够了。别的话,他又拿不准说些啥。耳朵低着头,不知寻思啥,她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慎重考虑似的。
左石!耳朵犹豫地叫了一声。
左石说,有话你就说吧,怎么和我也生分了。
耳朵惨白的脸洇出几绺红晕,她问,家里好吧。
左石说,好。
耳朵问,我爹好吧。
左石说,好着呢,就是想你想得厉害。
耳朵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泪光,左石顿时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耳朵说,我想你呢。
左石说,我也想你。
耳朵说,我差一点儿没见上你的面。
左石说,别瞎说,谁也分不开咱俩。
耳朵说,总算见着你了。
左石说,你是我媳妇嘛。
耳朵说,我对不住你。
左石说,是我对不住你。
已经走到凤凰桥上。左石没听耳朵往下说,却听见一声惊呼。他回过头时,耳朵的半个身子已攀到了桥栏上,若不是她身子笨,早就落下去了。左石嗖地射过去,牵住她的胳膊。耳朵惨惨烈烈地说,别拦我,让我死吧。左石说,好耳朵,别犯糊涂,啊?不由分说把她拽下来。两人撕撕扯扯的,耳朵哭叫,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路人驻足围观。左石脾气很大地嚷,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夹着耳朵穿过大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左石的话里就带了几分气,要死一块死,你这是干啥。耳朵泪汪汪地说,我让那个畜生糟蹋了,不配作你的女人了。左石说,这不是你的错,耳朵,你就是瞎了、聋了、瘸了,也是我的女人。耳朵说,可我……怀了那个畜生的孩子呀。左石的神色咣当一声僵住了,他不由往耳朵的身上瞅去。耳朵的肚子果然隆起了,难怪看上去臃肿。叽叽嘎嘎的声音从头顶卷过,然后一古脑砸在左石心里。左石对自己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整个身子依然麻木着。耳朵哭成了泪人,我早就不想活了,不见你一面,我闭不上眼啊。见了你,我就没牵挂了。左石,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做媳妇。话音未落,耳朵已窜到桥栏杆边儿。
左石醒过来了。一下子醒过来了。他快步抢上去,抓住耳朵,急急地说,耳朵!你别离开我,你明儿变成蛤蟆,我就和你一块儿往水里跳,怀了孩子不打紧,咱做掉他。
耳朵抽了几抽,犹犹豫豫地问,你真不嫌弃我?
左石说,我发毒誓。
耳朵便紧紧抓住左石的手,似乎怕左石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