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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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左石几乎是被左山牵回去的。

父亲狠狠数落了左石一顿,说左石没脑子,不给家里报信,却在城里瞎逛,耳朵究竟是丢了,还是跟人跑了,还悬着呢,如果让耳朵耍了,左石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傻蛋?母亲一向看父亲的脸色行事,没有主见,却比父亲更多疑。她说耳朵跑了不说,还赖掉了左石的彩礼。左石原来靠着柜蹲着,此时肚子里像有一个巨大的弹簧嗖地将他顶了起来,他的脸颊呈现出斑驳的青紫色。他们竟然怀疑耳朵设了套子,这是给耳朵扣屎盆子!他太了解耳朵了,就是人们倒立了走,耳朵也做不出这种事。左石的腮帮子快速错合、抽动,说出来的话却绵软无力,别咒她,她不是那种人。

父亲冷笑,就算是冤枉了她,可这事儿和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不能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瘸羊倌让你赔个闺女,你赔得起?寻是要寻的,但不能弄到倾家荡产,把自己赔进去。

左石明白父亲要让他摆脱干系。寻人是要花钱的,这是症结所在。这番话像一束钢针从不同的方向扎进左石心里。他们没安慰左石一句,上来就给左石浇一盆冷水。左石说,我不能丢下耳朵,我就是卖血也要找到她。

父亲勃然大怒,没脑袋的东西,那你卖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流的是猪血,还是狗血。

母亲赶紧打圆场,知道你喜欢耳朵,心里再难受,脑袋也不能跟着热。你爹也是为你好,哪个当爹的不疼儿子?你这么顶撞就是你的不对了。母亲边说边指着心窝给左石使眼色。父亲有心脏病,一生气就犯。左石扫了他一眼。他果然捂着胸口喘粗气,脸色也暗了许多。左石勾了头,难受得要疯了。他默默地扒拉了半碗饭,往瘸羊倌家来。

瘸羊倌抽旱烟,喝劣酒,脾气暴躁。他放了一辈子羊,后来仅仅因为丢了一只羊,便将放羊的家什折断,当了护林员。这个活儿苦累倒在其次,主要是得罪人,村里开的工资又低,瘸羊倌却乐此不疲,除了大雪封山,差不多天天进沟。

辛辣的烟味扑进左石鼻孔,左石打了一个喷嚏,便看见斜在椅子上的瘸羊倌。瘸羊倌头发杂乱,目光如刀,削得左石无处躲避。左石极其难看地笑笑,叫了声爹。瘸羊倌阴阴的,不说一句话。左石心里直发毛,手脚也就没处儿放了。瘸羊倌咳嗽了一声,耳朵呢?左石没有底气地说,她……后边是蚊鸣了。瘸羊倌加重声音,耳朵呢?左石老老实实回答丢了。一口痰射到左石的眼皮上,然后叭嗒摔下来。瘸羊倌用烟杆击着桌子,咋丢的?哦?她和你一块儿去的,你没丢,偏偏把她丢了?瘸羊倌冷笑了几声,你别给我装,老实说,耳朵是不是让你卖了?左石目瞪口呆,瘸羊倌竟然怀疑他拐卖了耳朵。左石觉得受了污辱,脸胀得通红,耳朵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我咋会卖掉媳妇,我又不是牲口。瘸羊倌说,你就是牲口,你们左家人都是牲口,别以为我好哄,你不把耳朵找回来,我和你拼老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好闺女,没想到……瘸羊倌呜咽了一声,像是被宰杀的绵羊,两滴坚硬、清瘦的泪珠如枣核在地上跳了几跳。

面对悲恸的瘸羊倌,左石不知怎么办好了。瘸羊倌很快恢复了正常,声音里不再有水分,我以为你老实,没想到你是披了羊皮的狼,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戳在这儿干啥,想把我也卖了?左石想解释,瘸羊倌怒吼,滚,滚出去!如果左石再呆下去,瘸羊倌没准会撕碎他。

一出屋,左石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哗地涌出来。他急速地走着,出了村庄,穿过林带,往黑暗的深处走去。左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至喘不上气了,方停下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那块土豆地,一个月前,他和耳朵还一块儿干活呢。他们憧憬着婚后的日子,没想到土豆出卖了他们。左石跪下去,将手深深地插进土里,仿佛他的耳朵就藏在那儿。丢了耳朵,左石痛心得脑袋都要裂了,可这些人却把矛头对准了他。深秋的夜晚,已是寒气如潮,左石却没有感觉。

左石回去时,夜已经很深了。父母的屋子依然亮着灯,左石知道他们在等他,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左石没进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房是夏天盖的,和父母的在一个院,屋一干,左石便搬了进去。这是左石和耳朵的新房,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墙上还贴了不少名星画。只要耳朵过门,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谁想到会出意外。

左石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眼睛望到哪儿,哪儿都有耳朵的痕迹,筷笼子是耳朵赶会时挑的,扫帚是耳朵扎的,那个双耳瓷罐是她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窗台上放着耳朵剪的喜字,是准备娶亲时用的。左石觉得自己真是没用,那么好的耳朵竟然被他弄丢了。左石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左石睡了一天一夜,起来时越发焉了。原本壮壮实实的一个人,此时像一棵枯草。左石不知该干什么,他像一条狗,在街上荡来荡去,心劲被抽空了,满眼都是茫然。

冬日里的一天,左山订婚了。平添了许多人,院里院外都是喜庆的气氛。左石有些不适应,像是穿着湿透了的衣服。他一个人溜出来。走进雪野,一个人影慢慢移来。近了,看清是背着枯树的瘸羊倌。瘸羊倌满脸通红,一步一喘。左石不由分说接过来,瘸羊倌也没反对。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话。只有雪的咯吱声往四下里弹去。

左石卸了柴,正要离去,瘸羊倌拍了他一下,说,认吧,这是命。

左石的眼睛一潮,他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个固执而坚硬的声音,不——

左石没有把耳朵忘掉,也不准备把耳朵忘掉。沉寂了些许日子,左石依然清瘦着,但眼睛已有火星跳荡了。左石准备离开村庄,一个没有耳朵的村庄。

一个阴沉沉的清晨,左石从被窝里拽出头,便听见院外一片踢踏声,随后是一个破嗓门的吆喝,左石,耳朵有消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