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秋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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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是一把水果刀,刀柄刀把加在一起,不过一拃长,但揣在身上,就不再是普通家什了。他胆小,用女人黄桂花的话,连老鼠都不如。他不敢杀猪不敢杀鸡,就是一只麻雀,他也没胆掐。老鼠不至于怕麻雀吧?黄桂花的话是有根据的。娶黄桂花的第二年,从田里回村的路上,唐喜看见黄桂花肩膀上趴一条毛毛虫,没替她捉,反而受了惊,大叫不止。不像男人,太不像男人了。可是,谁能想到,他把那么锋利的东西揣在身上。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水果刀,而是……凶器。这两个字从牙缝溜出来,唐喜不可遏制地颤栗了一下。

太阳还在西天上晃荡,现在还不能去。唐喜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一圈,然后拿起那把已经退役的秃尾巴扫帚。好的那把昨天被二愣娘抄走了,同时抄走的还有铁簸箕。二愣娘还想抱走一卷被褥,被黄桂花拽住。两个女人瞪视片刻,二愣娘大约从黄桂花的泪眼中看出压抑太久的悲愤,只丢下一句警告:不把二愣的钱还上,我把你房顶的瓦揭了。揭瓦,拔锅,二愣娘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那些动手早的,要么牵走唐喜的牛,要么开走摩托和三轮,要么捉了鸡和猪,虽然这不足以抵唐喜欠他们的债,但抄上总比没有好。动手晚的,抄走的东西就不值钱了。不值钱也要抄。像二愣娘,绝不是稀罕那扫帚和簸箕,而是心中积聚着怨和怒。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夜之间打了水漂,谁也受不了。他们被唐喜坑了,没把唐喜大卸八块,已经是手下留情。

扫完院子,唐喜看看天,扫完第二遍,唐喜又仰起头。太阳生了锈,一动不动。扫过第七遍,唐喜恨恨地骂过娘,进屋。冷冷清清,除了他还在出气,再无活物。女儿读寄宿高中,黄桂花回娘家了。这几个月,黄桂花没少和他吵闹,但每有人上门索债,她仍站在他一边,讨好赔笑,理论争吵,尽管她一遍遍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但没离开他。可今天中午……唉,中午……黄桂花在床边躺着,让他拿件衣服盖住她。黄桂花的背心没系到裤子里,往上翻卷,腰尾似露非露。就是那一刹那,唐喜动了心思。自灾祸飞来,唐喜再没和女人求过欢。没有一丝欲念。可今天中午,他突然难以自控。黄桂花让他滚开,他没滚,反而下手更重。黄桂花飞起一脚,他栽到地上。老娘不和你过了,黄桂花下了最后通牒,没理地上的唐喜,像那些上门索债的人一样,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唐喜盯着不久前躺着的那块地方,眉头又皱起来。他仍然糊涂着……那感觉很奇怪,仿佛一百二十斤的肉身不是被女人踹下去,而是秋风扫落的树叶,轻飘飘的。飘到一半,似乎还停顿了一下。阳光从粘了胶条的玻璃透进来,将他的脸割得七零八落。他眯了眯眼,然后才往下坠。没有一点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那可是硬梆梆的砖地啊。尽管看不出砖的颜色。算了,不想了,想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思呢?

唐喜追堵过乔大风十多次。像那些追堵自己的人一样,唐喜红着脖子理论过,也哀求过,但从未抄过乔大风的东西。要说,乔大风值钱的东西可比唐喜多,据说那辆车就二十多万,更未想过动刀子。他倒是听有人威胁乔大风,少一分一刀捅了你云云。当时,唐喜还想,捅了乔大风又有什么用呢?把大家都坑了。谁想别人没动手,倒是他唐喜……他的念头滑来滑去,揣了凶器,并非一定做凶手,对不对?看见刀,乔大风的态度也许就不同了。乔大风总是诉苦,但他断定乔大风手里有钱,说不定在别处还有财产,不然,乔大风凭什么养小老婆?狡兔三窟嘛。他唐喜虽然胆小,也背着黄桂花藏着钱呢。当然,不是为养别的女人,替女儿存的。就算被那些人揭了屋顶的瓦,把房子烧成灰,女儿也不会流落街头。

日头总算沉下去。唐喜走出几步,又折回将门锁住。没有值钱东西,毕竟还有被褥,还有锅,有半袋面。房子在村庄西南角,不用经过主街道,出院径直往南走三公里就是公路。可唐喜边走边左顾右盼,生怕被哪个眼尖的债主堵住。

雾霭从地缝爬上来,悄然吞噬着田野和树木。走了一段,没碰见人,摸摸胸口,东西还贴着。他吁口气,回头看着朦胧的村庄。谁知道呢,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如果乔大风嘴巴硬,如果……唐喜的脸顿时湿漉漉的。他抹了抹,毅然转向。

唐喜胆小,但脑瓜子活,因此,在村里的地位,比村长不差,某些时候,甚至比村长还牛,村长也求过他。唐喜贩过牲畜,当过瓦工,种过甜菜,和乔大风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并与他合作的。准确地说,是生意关系。唐喜种甜菜,乔大风收甜菜。乔大风把收来的甜菜卖给其表哥,其表哥开着糖厂。某一年,乔大风收了甜菜却没给唐喜钱,提出钱存他那里,付给唐喜超出银行数倍的利息。唐喜犹豫了几天,想乔大风也赖不了帐。半年之后,乔大风爽快地结算了利息。唐喜的忐忑消失了,担心消失了,乔大风还是很可靠的。就这样,唐喜不但成了乔大风的客户,还成了乔大风的代理人。村民把钱贷给唐喜,唐喜再贷给乔大风,乔大风又把钱贷给表哥。唐喜吃差价,乔大风也吃差价。那些先前持怀疑态度的人,像退休在家的柳老师,最终也偷偷找到唐喜。一次,两个村民因为谁先存谁后贷,竟然在唐喜家动起手。动手也就罢了,还撞碎一个暖壶。暖壶不值几个钱,但黄桂花不高兴了。黄桂花不高兴,唐喜也就不高兴,拒贷他俩的钱。黄桂花脸放晴,唐喜也就不再和他们计较。那真是金灿灿的日子,就在年初,乔大风还喷着浓重的酒气,拍着唐喜的肩膀,吹嘘他表哥多么多么了不起,银行还向他表哥借钱。可一夜之间……唐喜绊了一下。公路上光溜溜的,搞不清什么绊了他。

夜色中,营盘镇像一只挨了打又被涂过记号的鸡,灰头灰脸,但某个部位却闪着刺眼的光亮,很滑稽。唐喜几乎每天往镇上跑,有时白天有时夜晚,有时生病也硬撑着。不在镇上住,但对镇上的角角落落熟得不能再熟,此刻却有些陌生。香死你拉面馆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竟然不知道。唐喜走进香死你拉面馆,要了面。服务员问喝酒不,他犹豫片刻,说来个小二吧。他已打定主意,并不害怕。喝点酒,就更不怕了。他不能怕,已经没有退路,还怕什么?他又摸摸那个部位,还在。他能感觉到,冷硬,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