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风住的是独栋三层楼,站在楼顶,并不能望出多远。但爬到楼顶,仍是他最享受的喜好。虽然望不远,却能看到别样的风景。卖肉的怎么糊弄人,买烟叶的老汉怎么讨价还价,小偷如何把手伸进妇女的衣兜,甚至那只野猫怎么勾引发情的母猫,都会入眼。去年秋天,得手的小偷在撤离的片刻,仰起头,和乔大风的目光撞上。小偷稍一愣,很淡定地冲乔大风点点头,反而放缓步伐。乔大风先前没见过这个人,应该是个过客。乔大风盯着小偷的背影消逝,没发出任何声音。乔大风不认为自己是坏人,他不偷不抢,至于别人如何,他管不着。要警察干什么?国家又没给他乔大风发薪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小偷也有小偷的难。也因此,乔大风知道许多别人无从知晓的秘密,像马裁缝和卖水果的二萍是怎么搞在一起的,柳镇长为什么喜欢去喜来饭馆等等。乔大风看到,但绝不乱说,对于婧也不讲。于婧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老往楼顶跑,还跟着上来过,不到二十分钟就下去了。没意思,这是她的评语。她看不出什么,当然没意思。
当然,更多时候,乔大风看到的不是隐秘和故事,几乎是不变的单调景致:灰塌塌的街道,吆喝的贩子,斗嘴的男女,在旮旯里默默晒太阳的老汉。就是这样,乔大风上楼顶的次数也没减少。望见什么并不重要,他喜欢的是站在高处凝望的感觉。虽然只是三层楼,与二十层五十层相差太远,可与地上的人比,他总是在高处。谁都想站得高一点,可多高算高呢?就像镇长,管着一万多人,谁见不点个头?可镇长与县长比,又算个鸟?县长与市长比呢?鸟也不算。乔大风不是富豪,也没什么特别,可走在街上,谁不对他笑?这就够了,还要怎样?他很懂这点。他当然有能力住到县城,也可以像表哥一样跑到市里。他没去。有几次,他都答应了于婧,多半是他趴于婧肚皮上忙活的时候。最终,他没犯昏。在镇上,乔大风这个名字没有锣鼓响亮,但掉到地上,是能砸出声响的,跑到县里市里怕不如别人一个屁。土鳖,于婧这样骂他。土匪为什么占山为王,因为只有在那个山上,才是王。离开那个山头,就是一只虫。也许听了于婧的,住到县城,她就不会跑。可谁知道呢,或许跑得更快。
乔大风不知爬过多少次了,但从未如今天这样喘不上气,中途歇了两次。乔大风没照过镜子,但知道脸一定很灰。三天没洗脸,没刮胡子了。每天半上午爬上来,到黑暗压头顶后才下去。屋里已经空了,三层楼呀,那么多房间,竟然空了。电视冰箱洗衣机,还有他喜爱的越野车,都成了别人的。准确地说,成了债主的。那些疯子……他忘不了那一幕幕。全是一帮没良心的东西,他们不是他乔大风养活的吗? 不是靠他乔大风才腰粗肚圆的吗?平时见面一个个点头哈腰,笑得没了表情,可眨眼就横眉立目,六亲不认。狗操的刘小眼,乔大风对他最好,可他放话更狠,如果乔大风三个月还不上钱,就把于婧拉去抵债。但凡良心没让狗吃掉,绝说不出这样的屌话。难道他乔大风是骗子不成?他们被坑,乔大风更惨。妈的,这帮东西,没一个体谅他。那一夜,就是被债主洗劫一空的那一夜,于婧团在他怀里,哭得不成样子。不知是害怕被刘小眼拉去抵债,还是出于对突遭不测的乔大风的绝望。乔大风被她哭烦,把藏匿的几万块钱丢给她,没好气地说我还没死,你就哭成这样?饿不死你的。后来,乔大风睡着了,他累透了。醒来,于婧已经不在。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几万块钱。那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家当了。
一辆车驶进视野,乔大风的眼皮突地一跳,好象是他的现代越野。目光荆条一般缠过去,不错,是现代越野,但车牌不是他的。没有他的车牌号好。当初上这个车牌,他托了人,还多花三千块钱,末尾两个数是88。他深信这两个吉利数字会给他带来更多好运,也确实带来不少好运,可天有不测风云……乔大风抓一把脸。近来,他频频做这个动作,说不清楚是要把好运抓出来,还是要把背运抓出去。好运与背运,说到底是混在一起的,很难分得清。谁能想到表哥上面还有人?谁又能想到表哥上面那个人跳楼呢?表哥倒是没跳楼,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房塌了桥断了,不可能的事,瞬间都发生了。
我撕了你的脸……话音未落,一个男人抱着头从菜铺窜出来。卖菜两口子又吵架了。整个镇上,这两口子吵架最多最勤。长得像一棵秧上的两颗冬瓜,初见的人都当他们是兄妹。女人管得紧,男人的零花钱多半是顺手牵。每次吵架,女人必定骂我撕了你的脸,似乎这样才解恨。当然,她一次也没撕过。男人呢,习惯了偷偷摸摸,两人吵架的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抱头鼠窜。遇到有人戏谑,男人也不恼。在乔大风看来,这两口子同属脑里缺弦的那种。可此时此刻,看着男人甩开胳膊,大摇大摆往东街走去的背影,乔大风突然又嫉又羡。
喵……乔大风侧过脸,看见那只长着豹纹的公猫。有些日子没见了,乔大风招招手,公猫没靠近,反往后退去。没良心的东西。这只公猫第一次窜到屋顶时,瘦得像个骨架子。乔大风心生恻隐,把还没启封的火腿肠丢过去,它没叼着跑,而是猴子一样坐在乔大风对面,享用得干干净净。后来,这只猫就成了楼顶的常客。这家伙挺聪明,似乎晓得乔大风什么时候上来。竟然是个情场老手,那些母猫都被它勾上来。于婧经常抱怨,让他把夜里嚎叫的猫赶走。他说猫有九命,前生都是积过德的,驱不得更杀不得。他没告诉于婧实情,野猫一嚎叫,他就兴奋,像被注射了雄性激素。没有人知道乔大风和猫的关系。猫是不是知道呢?知道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三层楼,所以不再嚎叫。这么说,是体恤他喽?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乔大风像几年前的它,瘦得只剩个骨架子。乔大风可以把火腿肠丢给它,它什么都不会给他,还躲得远远的。墙倒众人推,猫都如此。乔大风闭上眼睛。
起风了。明明闭着眼,仍感觉进了沙粒,又痛又涩。乔大风揉揉,似乎眼睛被揉斜了,滑进视野的一切都是歪歪的,要倒的样子。野猫已经离开。它不再需要他,他也不再需要它,就像于婧。于婧选择无声无息地消逝,丢掉她让他发的那一堆誓言。他觉得很好笑,还是依她的要求做了,可……他并不意外,但仍心存幻想,她不过气气他,如往常他们拌嘴后一样,去市里玩两天,就会带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没再等到那个身影。他终于明白,这次和往次不同。她老家在驻马店,距营盘镇并不多远。他曾萌动过找她的念头,终是放弃。未必找见,就是找见,她会随他回来吗?不错,她携走他几万块钱,可哪个女孩白跟一个男人?这样也好,两清了。只是,他并不能彻底忘掉她。每次,她的影子浮上来,他的心都被盐水杀了似的。疼痛,难以诉说的疼痛。
灌了迷魂汤,早晚有一天会后悔。他和前妻闹离婚,父亲这样骂他。没有人能拦住他。他不是轻易被拦住的人。现在,他后悔吗?不知道。哪个女人会跟被红了眼的债主逼得四处躲藏的男人?如果他是女人,说不定跑得更快。于婧也介入他的业务,但落到这个地步并不是她造成的。他心灰意冷,但并不恨她。要说后悔,他倒是后悔没给前妻和孩子留点财产。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下辈子。他默念。也只能下辈子。他什么都没有了。
夕阳沉下去,天地没了颜色。贩子收摊,行人回家,嘈杂的大街瞬间冷清下来。一天就这么结束了。乔大风的一天也结束了,和他们不同,他结束的不仅仅是这一天。听到表哥上面那个人跳楼的消息,乔大风也曾跳脚骂娘,一个爷们儿,说死就死,真他妈松包。现在,乔大风体味到那种绝望了。死不是抵债,而是生不如死。
昏暗的路灯像老天传递的信号,乔大风从怀里掏出药瓶。拧开,将瓶口对准嘴巴……稍一顿,又拿开。不能死在楼顶,野猫会把他啃得只剩骨头。三层楼都空着,哪层都有位置。他站起,突然涌上报复的快感。他能想象到他们又急又跳的样子,就像他当初听见表哥的上家跳楼的消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