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风再次厌倦了。没意思,实在没意思透了。吃没意思,喝没意思,戏弄的快意荡然无存。乔大风不忍再和唐喜两口子玩这个无聊的游戏,有些可怜他们。那天,乔大风那样说,只是想试探一下唐喜两口子的底线。对他的恶,他们能容忍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乔大风不是驴,见了女人就上。他的恶是装出来的,就像女人脸上的脂粉,涂得再厚,也不会长在脸上,成为脸的一部分。归根结底,他不是恶人。
阴郁浸泡着乔大风的双目。活着没意思,干吗还要活着?其实,死也没意思。不同的是,死了眼睛能闭上。闭上眼睛,就不用再看这个世界,还有……死了,不会有人找他索债。一了百了,乔大风太清楚那些人为什么选择那样的路。只有绝望到极点的人才会领悟吧。
绕了一圈,还是绕回来。这道坎,终究是迈不过去的。
连着几天,乔大风都在琢磨怎么离开。他不想死在这儿,不想给唐喜添麻烦。他不想因为他的死连累任何人。那些人因他欠债,但追根源,不是他造成的。死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说,两口子好吃好喝侍候他这么多天。两人看守得紧,乔大风找不出任何机会。一天晚上,乔大风装病,让唐喜拉他去医院。唐喜摸摸乔大风的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医生。那个扁嘴医生给乔大风检查一番,没说乔大风什么病,却开了个方子。第二天,黄桂花开始给乔大风熬中药。乔大风这辈子还没喝过中药,一口下去就直吐出来。唐喜和黄桂花轮番劝,乔大风再次动了恻隐,硬着头皮端起碗。
逃是没有可能了。乔大风不得已,在唐喜又一次套他的时候,说我不能全部还你。唐喜眼睛一亮,急切地问,能还多少?乔大风说顶多一半。唐喜说一半也好呀,什么时候还?乔大风顿顿说,我得回趟家。唐喜当然要跟。乔大风说随便。乔大风真的不想骗他,可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走着去的,唐喜没开三轮。坐车也好,步行也好,乔大风无所谓。乔大风奇怪的是,唐喜恨不得一步跨到镇上,为什么坚持步行?
唐喜不停地恭维乔大风,一副谄媚的样子,似乎一不小心,乔大风就会让他人头落地。但很巧妙地,唐喜穿插着自己的不幸。那是唐喜从未透露的私密,闻知出事,他便阳事不举。于是谄媚像溢出河渠的水,转眼漫成一洼洼凄苦,仿佛天底下的灾难,都浓缩在那里。
乔大风突然明白了唐喜步行的用意。唐喜把十几里的路当成舞台,时间拉长,才能充分表演。为了套乔大风的话,不惜糟蹋自己。乔大风答应“还”一半,唐喜仍不知足。如果乔大风确实能还一半,且有这笔钱,这个时候乔大风会改变主意。还一半与不还一样,唐喜不会感激他。
天气已经转凉,风不大,但挟裹着秋末特有的寒意,看着绵软,柔韧,劲道却足,贴着皮肤游走,见孔就钻。树上的叶子已所剩无几,勉强挂着,瑟瑟地抖。
如果我全还你,你怎么谢我?乔大风站住,直视着唐喜。
唐喜像飓风中的树叶,颤抖得瞬间失去形状。好一会儿,他才定住扭曲的身子,目光灼灼,乔老板,你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乔大风说,你讲!
唐喜嘴唇哆嗦,眼珠子乱窜,惊喜来得突然,仿佛把大脑捣混了。
乔大风离他更近了点儿,如果我一分还不上呢?
唐喜再次扭起来,脸却风干了一样,硬僵僵的。怎么会……你不会……乔老板……你开哪门子玩笑……你是大富大贵……
乔大风说,我没开玩笑,现在我一无所有。
唐喜似乎在往小缩,就冲你这鼻子……
乔大风下意识地吸吸,猛然发狠,你掐死我吧!
唐喜叫,别,乔老板,我……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乔大风反问,你说呢?
唐喜的目光撤离乔大风的眼睛,沿着鼻头嘴巴下颏,一直滑下去,垂落到地上。能还多少还多少,我没指望你还完。
乔大风说,世上倒霉人多的是,但最倒霉的不是你,你的老二没用了,还有个女人。
唐喜猛仰起头,显然要争辩,触到乔大风的眼神,艰难地滑出一个是。
乔大风听出他的不甘。这没良心的,还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乔大风是死过的人了,他连寻死的念头还没有,竟然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就算是装的,唐喜终是低了头,乔大风的愤怒平缓许多。
就这么走走停停,到营盘镇已是黄昏。紫红色的大铁门竟然锁着,乔大风愣愣,旋即明白了。乔大风说你下手晚,其实你可以锁起来。唐喜受辱地说自己绝对干不出这等……他咬住话头,跑到一边搬来两个箩筐。两人越墙进去。乔大风扫视着残破的院子,唐喜追着乔大风的目光。乔大风偶尔有停顿,唐喜的眼睛便亮亮的。我要是藏钱的话,你觉得会藏在哪里?乔大风问。唐喜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我脑子笨。乔大风说,如果你猜对……唐喜紧张地堆起满脸笑,乔老板,我真的笨。乔大风叹口气,算了,何必呢?
乔大风爬上楼顶,唐喜尾随。风,更大,也更硬了些。乔大风问唐喜自己几号离开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唐喜作答,为证明,从怀里拽出一个小本,巴结地一笑,说他天天记着。自己活得混混沌沌,而唐喜在数着指头过日子,对唐喜而言,似乎更难熬。乔大风本来想告诉唐喜,叫他找镢头把院角挖开,以便自己脱身。此时心中某个部位突然柔软。虽说骗了这么多天,再骗一次也无妨。可……乔大风怎么也张不开口。
乔大风慢慢走至楼顶边缘。营盘的大街尽收眼底,菜摊肉铺行人……一切依旧。我撕了你的脸……一个男人抱着头窜出菜铺,乔大风不由笑了。男人看见楼顶的乔大风,也笑笑,没有任何尴尬。他似乎一点儿没意识到,乔大风失踪一月有余了。对于一个人是天大的事,对另一个人什么也不是吧?就算他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人在意。唐喜在意,是因为欠他的钱,这么一想,心生悲凉,再也站立不住。
唐喜猛拽乔大风一把,然后拦腰抱住他,大叫,乔老板,不能啊。
乔大风不说话,拼力往外挣。
在秋风杀面的黄昏,两个男人,在楼顶,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