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时,黄桂花再次问,要是他跑了呢?
唐喜的目光牢牢地抓着大铁锁,除非他长出翅膀。
黄桂花欲言又止,万一……
唐喜说,放心吧,他想死早死了,瞧瞧那张脸,油光得都能照人了。
唐喜和黄桂花没到镇上,而是去了一百公里外的邻县县城。给乔大风采买东西。乔大风拉了一个清单,除了烟酒,还有牙膏牙刷洗发膏洗面奶剃须刀棉被。乔大风特意强调棉被不要太空棉的,睡不惯。唐喜说现在盖的被子是家里最好的,乔大风说被子有股馊味,影响睡眠。不就一床被子吗?能花几个钱?乔大风很是不屑,唐喜的喉咙几乎爆裂,却不敢与乔大风争执。溃败的总是唐喜。
买齐全,快中午了。黄桂花连声喊累,没怎么费力,可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累。唐喜瞧着黄桂花瘦下去的脸,心像被踩的薄冰,咔嚓一声。他问她想吃什么。黄桂花想吃碗荞麦粉。唐喜酸楚地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今儿请你吃顿大餐。不由分说,拽黄桂花走进对面的红双喜酒楼。黄桂花再三阻拦,唐喜还是点了八个菜。服务员都说多了,吃不了的。唐喜不听,甚至有些粗暴地训斥服务员。服务员退出,黄桂花骂唐喜疯了。唐喜说,他花得,咱为什么花不得?黄桂花说他胡吃海花,咱没办法,咱不能呀。唐喜说又不是天天这样,吃不好睡不着没人慰劳,自己慰劳自己一次,还过分了?
钱是大家凑起来供养乔大风的,除了那一千块,唐喜各又收了五百。当然没那么顺利。唐喜不像第一次那么好脾气,他替他们要钱,他们凭什么不出血?就是养一口猪,每天也得喂十斤饲料,何况一个人?何况是乔大风?
钱不是唐喜的,并不意味着唐喜大手大脚,故意糟蹋。唐喜没那么缺德。老天做证,每次花钱他都心疼。心疼也得花,乔大风的要求花样百出。因此,唐喜心疼的同时,又很愤怒。就算愤怒得能把天捅个窟窿,也不敢戳乔大风一指头。唐喜能做的敢做的不过是照自家的后墙猛踹几脚。唐喜点八个菜确实想慰劳黄桂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愤怒抑制不住了。
菜次第上桌,个个都是硬菜:酱大骨脆皮鸭东坡肘子……热气腾腾,香味缭绕。黄桂花青着脸不动筷子。唐喜劝了好一会儿,黄桂花神色好容易活泛了一点,问要不要给乔大风打包两个。唐喜没了好气,别惦记他,饿不着他的。
两人吃得打嗝,也没吃一半。服务员给打包,唐喜暗想,又便宜了乔大风。这么一想,被大肉压下去的愤怒又丝丝缕缕翻上来。
花了二百九十二块,黄桂花心疼得直吸气。唐喜再次劝慰,钱是因为乔大风花的,自然要算乔大风头上,权当公款吃喝。黄桂花问,万一乔大风真拿不出钱呢?唐喜的反击快得出奇,他拿得出,绝对拿得出。随后,唐喜一一举证。给黄桂花打气,更是给自己打气。话虽如此,唐喜并不那么踏实,一旦……他们非吃了他不可。事已至此,没有任何退路,唯一的路在乔大风身上。
走了一段,唐喜停下来。黄桂花问怎么了,唐喜说车坏了。其实没坏,唐喜不想过早回去。他想治治乔大风,不能事事让乔大风如意。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饿他狗日的一顿。当然不能饿坏他,饿一阵算一阵。唐喜修了半个多小时,走了一阵,又坏了。黄桂花不悦,问唐喜怎么回事。唐喜说问你三舅去,黄桂花不言声了。三轮车被黄桂花的三舅开走两个月,如果唐喜没把乔大风囚住,黄桂花的三舅断然不会归还。别人抄东西也就罢了,他可是黄桂花的亲舅舅啊。
离村还有十多里,车再次熄火。没油了。真是没油了。两人合力推着,到家快半夜了,都湿得不成样子。唐喜顾不得换衣服,直奔乔大风的房间。
乔大风仰躺着,唐喜俯下身,他才缓缓拉开眼皮。饿了吧,乔老板?唐喜关切地问,实在对不住,车坏了,我和黄桂花推回来的。唐喜指着湿漉漉的衣服让乔大风瞧,乔大风根本不看,目光只在唐喜脸上划拉,像鸡爪子,看上去软软的,却挠得唐喜火辣辣地疼。
我从饭店买了菜,让黄桂花热热。来,先喝罐啤酒。唐喜拧开,乔大风顿顿,接住。依然躺着,似乎没了坐立的力气。唐喜扶他。黄桂花端过盘子,乔大风的身子马上竖直。不看唐喜,也不看黄桂花,眼球粘住肉食,双手并用往嘴里塞。慢点,别噎着。唐喜小声劝。你吃饱,我和黄桂花再吃,我俩也没吃呢。确实,唐喜也饿了。乔大风不说话,风卷残云,那么多,竟然吃得干干净净。
乔老板,好歹给我和黄桂花留点啊。唐喜抱怨。
乔大风揩揩油乎乎的嘴巴,你俩吃剩的吧?
唐喜叫,乔老板,你说话要掏良心!
真没吃?
唐喜噌地拽起衣服,要不要划开看看?
乔大风嘿嘿笑了,我信我信。
唐喜明白乔大风并不相信,那又怎样?乔大风没有理由指责唐喜。
第二天,唐喜将买来的东西交给乔大风点验后,说乔大风要什么,只要他有一点点办法,绝对办到。乔大风点头,目光却有些怪异。唐喜硬梆梆的,你剖我的心,我眼都不眨。乔大风再次点头。乔老板,我对得住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唐喜的声音软下去,可怜巴巴的。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不同的腔调,不同的语气,相同的内容,相同的目的。
你说什么都答应我?乔大风的目光束紧了。
唐喜说,当然,只要你……
乔大风盯住唐喜,一字一顿。
唐喜的眼球骤然变硬,你说什么?
乔大风不紧不慢地重复。
唐喜两腮的肉突突地抖着,你这个……你这个……
乔大风满脸嘲讽。
休想!你休想!!唐喜跳起来,咚咚地踢着床脚。脸青一阵紫一阵地鼓凸着,仿佛有什么活物要钻出来。尔后,他疯子般冲出屋,狠狠将门插住。你死在里边吧!
黄桂花从东屋探出头,惊恐地瞪着唐喜。唐喜风一样卷进去,砰地关上门。动作过猛,几乎将黄桂花撞倒。
咋的啦?黄桂花想揪住唐喜的目光,唐喜却不看她。唐喜晃着头,生怕目光落在哪个地方。“畜生”两字在嘴唇边沿噼噼啪啪起落,蝗虫一般。
急死人了,咋回事?黄桂花握住唐喜的肩。
畜生,彻头彻尾的畜生,天天好吃好喝招待他,他……
黄桂花终于揪住唐喜的目光,他要干什么?
他……唐喜顿住,别问了,他是个畜生。
但黄桂花明白了。她的眼神显然是明白了。她摇晃着往后退退,扶住墙。脸被充了气似的,膨胀着,像紫色的气球。
唐喜把能想到的脏话骂了个遍。黄桂花往下缩去,显然站不住了。唐喜忙搬个凳子给她。桂花,你别吓着,他妈的,我捅了他。
捅了他,谁来还钱?
唐喜没防住黄桂花说话,愣怔一下,恶声恶气道,不要了,老子不要了。
你欠别人几十万。黄桂花声音仍然很轻,但每个字都锋利如刀。
唐喜叫,我不还了,大不了一死。
黄桂花的神情满含悲伤,你死了,别人怎么办?
唐喜大声道,我不管,爱他娘的……唐喜咬住嘴,黄桂花的目光像看什么恶心的东西。
桂花……!
唐喜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黄桂花的脸不那么紫了,像敷了厚厚的石灰粉。
只要他还钱……她咬牙切齿。
缺不了啥的……她站起来,唐喜想拦她,但被她弓箭一样的目光定住,动弹不得。走到门口,黄桂花站住,像耗尽了力气。然后,她回过头,看了唐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