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风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看着满头大汗的唐喜。唐喜先前穿着褂子,后来脱了,卷起来放窗台上。这么做的时候,他冲乔大风歪歪脸,似乎须乔大风批准。但还未和乔大风的目光对接,他迅速扭回去。他不用再看乔大风脸色,在这个世界上,怕是再没有人瞧乔大风的脸色了。当然,他也不能把乔大风咋的,就算咋的,乔大风也不怕。一个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怕的?所以,唐喜掐他脖子,他眼睛都不眨。
乔大风不明白唐喜干什么。就像黎明时唐喜把他从病床上拽下来,拖着他离开营盘镇一样,乔大风很是奇怪。唐喜没走主街,而是从医院东墙绕到镇后面的林带。乔大风看不清唐喜的脸,但觉出他的鬼祟和紧张,好象还有捡了元宝的兴奋。一天没吃饭,又被医生洗了肠,乔大风没有一点力气,只好被唐喜半拖着。中途绊了一下,两人同时倒下。乔大风倒没什么事,唐喜的脸被干树杈划出很长的口子,再往下点儿,没准嘴还扯了呢。唐喜龇着牙,拍着脸说没事没事,好象是乔大风的脸划着了。他再次拽乔大风,乔大风抱住一株碗粗的杨树。想耍赖?你以为你是谁?唐喜顿时粗声粗气的。乔大风不理。乔大风落魄了,但不是被人拖拽的狗。唐喜猛弯下腰,乔大风以为唐喜要扇他,下意识地挣了下脸……唐喜折了腰,却没有甩胳膊的动作。我最近睡不好觉,老是想发火,怎么也控制不住,你别计较。不知是唐喜出乎意料的话,还是他带血的笑,乔大风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抽搐一下。秋天潮气大,这么躺着,会躺出毛病。唐喜伸出手,乔大风也伸出手。待看见村庄,乔大风总算明白了,同时也更疑惑了。
乔大风想问问,懒得张嘴,也无力张嘴。唐喜偶尔问话,乔大风不答,唐喜也没打算让他答吧,自言自语。他猜得没错,唐喜神情里是隐着兴奋的,与昨天夜里判若两人。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这么一想,屁股和腰错位地扭了一下。乔大风虽心如死灰,可不想落在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人手里。
你要什么?唐喜抬起头。
乔大风木然地摇头。
你要什么?尽管说话。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比不上你的三层楼,东西也让抄得差不多了,可怎么也是个家对不对?唐喜抬起胳膊蹭蹭下巴,咱俩打了多年的交道,你别见外。
和他一样,唐喜也被洗劫了,其实进门乔大风就看出来了。他俩都是绳子上的蚂蚱。但说到底,唐喜和他不一样,唐喜是靠他挣钱。唐喜套进去了,并不是他乔大风的错。唐喜那几个钱算什么?
唐喜钉的时候,乔大风明白过来,唐喜要安插销,竟然是双插销,亏他想得出来。怕他逃?可笑。不是不想逃,而是无路可逃。乞讨过活?他不敢想。装好插销,唐喜开始往窗户上钉木档。这是防止他破窗。别费那个劲儿了,乔大风真想告诉他,但飘出嘴的只是一丝冷笑。
唐喜边穿褂子边说,你别不高兴,这是为你好。我把你请过来,就得对你负责。你该清楚,你欠了别人的钱,他们就在这个村住着。他们没文化,脾气躁,动起粗,肯定你吃亏。缺个胳膊少个腿,就是脸上留道疤,也不好,是不是?我咋说也念过书,他们那是真不讲道理。我不是吓唬你,真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再说,找你要帐的不是一个两个,我敢保证他们找不到这儿,几个月内他们肯定找不到,没有比我家更安全的地方了。乔大老板,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你,你好生呆着,有人敲门,千万别应,不然出事我可不管。我去把女人接回来,让她给你做饭。她跑娘家去了,我得把她请回来。女人们眼皮薄,男人挣回钱眉开眼笑,有个意外脸就铁板一块。我也是有脸的男人,不想惯她这赖毛病,可是,为了给你做饭,我必须舍下脸,去请她。
唐喜像打过腹稿,在乔大风印象中,唐喜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尤其在酒场上,几乎一言不发,还有几分腼腆,没想到是个废话篓子。为了他好?乔大风脑子是空着,但还没进水。
乔大风仍旧那个姿势,像失了水分的萝卜缨子。心气一泄,人整个就垮了,半年前,他还生龙活虎的。尤其喝了酒的晚上,于婧脱光的时候。一次于婧走嘴,说他四十多的人了,比毛头小伙厉害好几倍。在他追问之下,于婧招认在他之前,和男友同居过半年。乔大风并不在意于婧的过去,谁还没个过去?于婧正是因为有了过去,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威猛。他以为自己狂到六十岁不成问题,唉……身板只是个货架子,里面一空,整个就空了。不是唐喜,他早到了地府,架子都没了。不过一把灰。但他并不感激唐喜,喝药加洗肠,让他活受两茬罪。刚刚苏醒那一刻,他还有点恨唐喜。当然没持续多久,一个空身子什么都存不住,无怨无恨无悲无喜。活着难,死更难。他原以为一口吞下去,彻底了结,魂儿像浮云一样飞向天空。唐喜根本不用如此隆重地给他造监狱,让乔大风跑,他也不跑。至少现在不会。乔大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不该怎样,脑子和身体一样空。
这也算活着吗?
乔大风睁着眼,并没刻意看什么,在他看来,什么都是一个样子。他厌倦了,也疲惫了,眼皮没粘到一块儿,却打出轻鼾。被惊醒的时候,他栽到地上。咚,咚……乔大风听听,断定是石块敲击大门的声音,轻一下,重一下。乔大风绝不害怕,可奇怪的是,心跳如鼓。好一阵子,没声儿了。乔大风爬起来,从被木板条割成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玻璃望出去,一个女人正在翻越墙头。先是两只手,再是一条腿,随后整个人骑到墙上。她没有马上翻进来,而是躬着腰,一点点儿挪着。她腰粗,屁股也大,显得极为笨拙。她往下瞅着,显然在寻找落脚点。她终于停住,两腿慢慢往下探。落到地上,女人似乎长出一口气,还挥手扇扇脸。裤子似乎松了,她往上提,突然迅速地,她脱下裤子,蹲在墙角。乔大风移开目光,很快又滑回来。女人怪异的举止激起他的好奇,她干什么?干吗爬进院子撒尿?女人系裤子,怕系不牢吧,很用心地低着头。年轻时,乔大风和其他青皮一起听过房,但目睹一个陌生女人小解,还是第一次。乔大风的好奇越发重了,肯定不是唐喜女人。那么,她是谁?她还要干什么?
女人大摇大摆地在院里踱着,看得出来,年纪不小了,似乎在寻找什么。她进了西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茶壶,一个牛角。茶壶是白铝皮的,可以烧水的那种。牛角不长,颜色发暗。女人忽而用牛角戳着墙角,忽而扎向地面。
乔大风脑里的电路突然接通,他猜到了女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女人跳进院子的用意。他似乎也明白了,女人为什么要在院里撒尿。那不是简单的一泡尿。虽然明白了,乔大风却合不上嘴。他惊着了。
女人好像猛然发现西屋窗户钉了木条,她怔了怔,慢慢走过来。看到屋里的乔大风,她骇然地往后一跳。站稳后,又一步一步靠近窗户。乔大风看着她,她也看着乔大风。夹白的头发,苍老的面颊,目光却没有老人应有的温和,冷硬,尖锐,含着审询和疑虑,仿佛要把乔大风钉在什么地方。乔大风没有躲避,审视的意味比她更重。老女人撑不住了,尽管转身的动作很慢,乔大风还是看出她有些慌。老女人并没有把茶壶和牛角丢掉,而是扔出院外,回头看看乔大风,竟然很利索地爬出去。
乔大风久久地在窗前站着,直到苍蝇的嗡嗡声响起。个头不小的家伙,不知刚才在什么地方躲着。苍蝇飞一阵,便扑到玻璃前,左撞一下右撞一下,落到窗台上,马上又飞起。乔大风盯了一会儿,有些烦,想找个东西抽它。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脱下鞋。抽了几下,没抽着。苍蝇却不见了。乔大风有些恼火,难道连一只苍蝇也对付不了?他开始找,还吹了两声口哨,折腾出一身汗。算了,秋天的苍蝇,没几天活头了。再次坐下,觉出饿了。开始只是那么一点儿,随即如暴雨中的危墙,轰然倒下来。数不清的嘴巴噬咬着他的内脏。他本来想爬到床上,挪了没两步便歪下去。
乔大风听见唐喜的声音,但是睁不开眼。唐喜边叫边掐他人中,声音都走调了。是不是又喝药了,女人的声音。不可能!唐喜话音未落,一阵更为尖锐的痛。乔大风啊一声,往外一挺,然后摸住自己的人中。粘粘的,竟然出血了。他瞪唐喜一下,唐喜倒乐了,我还以为……吓我一跳。乔大风又把眼皮合上,他实在没力气睁了。
八成是饿了。女人的声音。乔大风嘴角动动,还是女人心细。乔大风真想冲他们喊,我他妈两天没吃东西了。唐喜说可能吧,那也得先把他弄床上去。
香气钻进鼻孔,乔大风注射了兴奋剂似的,没等唐喜扶便爬起来,接过碗搁腿上。面条,飘着黄色的油花和碧绿的葱叶,顶上卧个鸡蛋。很烫,乔大风吸一口,龇一下牙。唐喜让他慢点,乔大风也想慢,可……如果不是烫,他会扯大嘴巴直接倒进去。把汤喝干净,女人接过碗。乔大风抬起头,一个壮实的女人,脸黑黑的。
我老婆,黄桂花。茶饭不错的,吃香了吧?唐喜道。
乔大风没答,黄桂花端过第二碗,他很小心地接了。吃得慢了些,确实,手艺不错。
好死不如赖活,你这么想就对了。钱算什么?女人算什么?仿佛怕乔大风听不清楚,唐喜把椅子拉到床前,坐下。
乔大风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唐喜倒是有口福。他前妻茶饭也不错,做红烧肉尤其是一绝,比饭馆强一百倍。于婧就不行了,只会拌凉菜。世上的事难得十全,享一种福,另一种福就丢了。吃喝完,乔大风再次把碗伸过去。黄桂花接了碗,说只做了这些。唐喜怜恤地看着他,吃太多身体受不了,明天还给你吃,到了这儿,饿不着你。乔大风往后一倒,很享受地摸着肚子。唐喜说,人这辈子就为肚活着,各人装的东西不一样,可不管什么总得装满。乔大风闭了眼,不想听唐喜胡扯。他再死一次,也轮不到唐喜教训开导他。
入夜,唐喜替乔大风拉开被子,解释说是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乔大风缩了肩,想随便对付一夜。唐喜劝他脱了睡,我家就是你家,客气什么?脱了睡得舒服。乔大风坐起,将衣服扒去。如果不脱,这家伙可能还要唠叨。唐喜把乔大风的衣服一古脑抱起,很体贴地说,有点脏了,让我老婆洗洗。乔大风没理他,听到插门栓的声音,兀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