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荞荞自掏腰包,去门市部买了咸盐、花椒、酱油、醋等调味品。马豁子那儿缺盐少醋,不知他是怎么混的。荞荞要强,既然挣人家的钱,就要干得像模像样。她从院里捡了些罐头瓶,洗刷干净,把调味品装好,整整齐齐地摆到锅台上。那些鞣皮子的妇女用怪怪的眼神望着她。
马豁子上县了,中午返不回来,荞荞不用做饭,她想乘这个空儿回家把屋顶的芸豆收拾一下。临出门又想干了不到两天,偷偷跑回去不太像话。荞荞勤快惯了,干坐着反觉不舒服,她在两个屋转了转,很快找见了活儿。荞荞将马豁子的被褥拆洗了一遍。马豁子的被褥脏得几乎没了颜色。
马豁子回来,荞荞已把被褥重新缝好了。马豁子感觉到屋里的变化,对荞荞说,我怎么觉得走错了地方。荞荞听出马豁子在夸她,微微一笑。马豁子没了昨日的躲闪,看荞荞时的眼神、和荞荞说话时的语气都自然多了。
马豁子从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说,商场搞促销,我顺便给你捎了一瓶。马豁子说得轻描淡写,荞荞一时想不起让他捎了什么。她接过来,看清是一种化妆品。这种化妆品是某个电影名星用的,荞荞在电视上看过。荞荞不清楚它的价格,但知道它一定很贵。荞荞的目光热热地闪了几下,便烫手似地把它放到桌上。荞荞一下想起昨夜窗外的那个人影,对马豁子的那点儿好感顿时消逝了。荞荞觉得他下流,他没有坏念头,绝不会平白无故给她买化妆品。荞荞冷了脸说,马老板,我没让你捎,你记错了吧。马豁子说,我不是说了么,人家搞促销,不要钱的。荞荞说,我自己有呢。马豁子说,你没带吧,先用这个。荞荞说,我用这种牌子的过敏,还是留着给你家里的用吧。马豁子夸张地笑了笑,说,她比你还过敏,我以为它多好呢,原来是坏皮肤的。随手把化妆品扔进墙角的簸箕里。马豁子面带笑容,但显然是生气了。荞荞挺心疼,但她绝不朝墙角望一眼。
天黑透了,杨来喜也没来。荞荞知道他又去赌了。荞荞不再指望他,她跟马豁子说要一个人回。马豁子说,那可不行。马豁子的声音硬梆梆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荞荞心里就窝了气,她想我没要你的化妆品,你就不让我回家,也太霸道了。
马豁子放软语气,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我不放心。
荞荞的心悄悄热了一下。她说,几步地,没事。一只脚已迈出门槛。
马豁子拦住地。确确实实是拦住了她。马豁子说,出了意外,我没法交代。
见荞荞变了脸色,马豁子解释道,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和杨来喜说了,你的活儿不重,可是得住在收购站。我吃饭准时,你来来回回的不方便。荞荞盯着马豁子,马豁子转变得太快了。马豁子嘴上那道伤疤不明显,却使他显得残酷。荞荞卡在门口,脑里升起一团疑云。马豁子至少有一半话没说,那一半是什么?荞荞猜不出来。
荞荞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就走。
马豁子说,我花钱雇你,你得听我的,就这么回事。
荞荞轻轻咬咬牙,说,不行,我要问杨来喜。
马豁子劝,还有明天嘛。
荞荞执拗地说,不,我误不了做早饭。
荞荞有点儿生气,有点儿委屈,有种被叛徒出卖的感觉。荞荞觉得身上有许多力气往外冒,走出大门,黑暗无情地砸下来,她的腿就软了。
一束亮光从后面射过来,将黑夜切开一道大大的豁口。荞荞暴露在豁口里,她想跑,可惊惧使她几乎瘫到地上。身后的人撵上来,荞荞的头发几乎竖直了。那人说,你还挺犟。是马豁子。荞荞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挺了挺腰,继续往前走。
院门锁着,屋子黑着。不用猜,杨来喜肯定在赌场上。马豁子说,来喜不在,先回站里吧。荞荞找钥匙开门,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马豁子又说,咱们是有协议的。马豁子少了些霸道,更多的是戏谑。荞荞说,我又没卖给你。马豁子顿了一下,说我回去了。荞荞没理他。马豁子走后,荞荞又挺歉疚,毕竟马豁子送了她一程。
荞荞一进屋,家中熟悉的气息就把她的眼泪勾出来了。她只在收购站住了一夜,倒像离开了几年似的。荞荞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然后去西厢房看她的芸豆。那是荞荞一年的收获。荞荞打开门,立时傻了。墙角大大小小的袋子不翼而飞。荞荞第一个念头是被人偷了。可她迈出西厢房时,猛又想到门是锁着的,贼哪会这么好心,偷了东西还锁上门?除了杨来喜,没人能进来。荞荞又气又急,却不知去哪儿找杨来喜。杨来喜野得很,有时一夜窜好几个村子。
荞荞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地折腾。一直到天蒙蒙亮,杨来喜也没回来。荞荞怕误了做饭,抹了把脸,匆匆往镇上赶。荞荞洗漱从来不马虎的,今天是唯一的例外。荞荞的心思全让杨来喜吃掉了。
到了收购站,荞荞才发现大门紧锁着。此时,马豁子肯定还睡着,她不能敲门。可等他开门,就会误了做饭。荞荞想,马豁子让她住在收购站是有道理的,至少马豁子不是故意刁难她。荞荞往四外看了看,街上没有一个人。荞荞决定跳大门。她答应了马豁子不误做饭的。铁大门有两米多高,门上直刷刷一排箭头,当初如此设计肯定是为了防止有人翻门而入。荞荞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就在荞荞一筹莫展时,马豁子走出来。荞荞暗暗吐口气,心下却纳闷,马豁子起这么早干啥?
荞荞魂不守舍,老是拿错东西。明明是淘米,却倒了酱油。马豁子进来,先是在荞荞脸上挖了一阵,然后坐在凳子上。疲倦在荞荞苍白的脸上忽隐忽现。马豁子轻轻叹口气。荞荞瞟他一眼,说,我没误做饭吧。马豁子说,为了给你开门,我一夜没睡好。荞荞的目光在马豁子脸上弹了弹,忙收缩回来。荞荞不知马豁子的话里掺有多少水分。
马豁子突然说,怎么有糊味?
荞荞揭开锅盖,傻眼了。稀粥已糊在锅底上。荞荞窥了马豁子一眼,低了头等马豁子发作。马豁子不轻不重地说,荞荞,你还没睡醒吧。荞荞低声说,今天的工资我不要了,重做吧。马豁子说,算了,凑合着吃吧。马豁子铲了块糊米,倒了半碗水,吸吸溜溜地喝起来。荞荞的眼睛有些潮,像是被熏着了。
早饭后,荞荞匆匆地往围子走去。她只是想看看杨来喜回来了没有。荞荞怕马豁子怪罪,走路的样子像是家里失了火。
半路上,荞荞碰见了老皮匠。荞荞知道老皮匠的小闺女考上了大学,对老皮匠就多了几分敬重。可今天有事,她的目光在老皮匠脸上划了一下,便闪开了。老皮匠却喊住她,问荞荞才从收购站出来吧。
老皮匠说,你别怕,马豁子是好人,他不会拿你咋的,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荞荞心中的疑团又浮上来,她看着老皮匠纵横交错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叔,杨来喜背着我做了啥?老皮匠惊问,你真不知道?荞荞懵懵懂懂地摇摇头。老皮匠四下瞅瞅,深深地叹了口气,简要地讲了那天的事。最后说整个围子的人都知道了,恐怕只有荞荞还蒙在鼓里。末了又安慰荞荞,我以前看错了马豁子,他是痛快人,不会使坏。
老皮匠后来说什么,荞荞已听不进去了。荞荞觉得自己正往深渊里坠,想抓住点儿什么,可是她的两手突然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