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呀……
杨文广叫声文义,直跳起来,随后重重摔倒。二目乱睃,屋里白晃晃的,哪有杨文义的身影?唯有那两个莜面饺子很惹眼地凸在盘子里。他没有全拿给尹石头,这两个饺子完全是下意识留下来的。因为杨文义也喜欢吃。过去,他和杨文义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能吃上一顿莜面饺子。现在,山珍海味他都吃腻了,杨文义却再也吃不上了。
哥……哥呀……
杨文广闭上眼,杨文义血汪汪的目光便流过来,他凄厉的叫喊如寒光闪闪的刀子,剐着杨文广的每根神经。
杨文广父母早亡,他和杨文义差不多是由全村人养大的。今天这个给五斤面,明天那个给三斤米,尽管吃不上一顿饱饭,日子勉强能过。当然也有接不住的时候,两人就挖空心思想办法,夏日挖野菜,采蘑菇,冬日套兔子、捡冻死的喜鹊。杨文广每天早晨睁开眼,首先想的就是拿什么填肚子。那年夏天,杨文广兄弟俩采了一大筐蘑菇,杨文义说,哥,咱今天饱饱吃一顿。杨文广忍住心酸,炒时特意多放了一绺油,他只吃了一碗,余下的全让杨文义吃了。半夜,杨文广又头疼又恶心,忙推身边的杨文义。杨文义一动不动。杨文广点着灯一瞧,吓一大跳。杨文义全身肿得像个馒头,脑袋也走了形儿。杨文广急忙跑出去喊人。那些人都说杨文义这样子怕是没救了,吃毒蘑菇没有活过来的。杨文广大哭,央求他们救救文义。有人端来一碗醋给杨文义灌下去。杨文义躺了两天,杨文广死死守着。第三天,杨文义终于缓过来,村民都说兄弟俩命大。为了套麻雀,两人悄悄去拽马尾。杨文广担心杨文义让马踢着,没想到杨文义没事,他倒被踢了嘴,血糊糊一抹一把。那阵子,杨文广见人就躲,躲避不及,就说从树上栽下来磕的。这种“血案”常有,没娘的孩子皮实,每次都有惊无险。
衣服也是穿别人替换下的,永远打着补丁。杨文广的笑就是那时候雕刻在脸上的,见谁都笑,见谁都点头。不管窝着多糟心的事,笑脸依然亮亮的,含着卑微和感激。久而久之,村民们习惯了杨文广的恭敬。杨文广没和村里的孩子吵过架,有时别的孩子骂两句,抑或捣几拳头,杨文广都忍了。他能报答的也只有这个了。杨文义就不行,嘴没杨文广那么甜,脾气也急躁,常闯祸。
那年春天,杨文义一个人溜到地里,把人家刚种下去的大豆挖出来,弄了满满一兜子,被揪到杨文广面前。杨文广当面把杨文义狠揍一顿。杨文义哭求,哥,我再也不敢了。一年春节,杨文义在街上玩,死活不回家。杨文广拽他,他说除非杨文广给他做条新裤子,就要狗剩那样带条纹的。杨文广说你急啥,他穿破就送给你了。几天后,狗剩娘拽着狗剩来兴师问罪,说杨文义领狗剩爬树,故意让树杈挂破狗剩的裤子。狗剩娘骂,忘恩负义的东西,就知道使坏心眼儿,哪天让狼吃了你。杨文广赔出一脖一脸的笑,总算把狗剩娘送走了。也有冤枉的时候,刘水的萝卜刚长到拇指粗就被人拔了,他硬说是杨文义干的。杨文义咬定没拔,杨文广看出他没撒谎,还是掴了他两巴掌。刘水走后,杨文义委屈地和杨文广哭闹,质问杨文广凭啥打他。杨文广把杨文义紧搂在怀里,说,咱欠人家的,就得受气。每次打过杨文义,杨文广都心疼得要命,但杨文义的脾气就是没改。
猛然间,人们发现杨文广兄弟俩窜高了。杨文广已经是壮劳力,二百斤的麻袋,轻轻一抱就到了肩上。没见杨文广怎么学,这小子犁耙耧割样样是好手。村民们的目光里便有了自豪,有了得意和快慰,那是有成就感的目光。没有他们,绝对没有杨家兄弟的今天。杨文广知恩感恩,他的笑没有变形,并开始回报。王保说,文广,我的地黄透了,割不过来。杨文广提着镰刀就去了。李义说,你的地咋锄的,一根杂草也没有。杨文广扛着锄头就过去了。赵三家的说,文广,我家的筐破了。过几天杨文广就送去个新筐。刘水老汉说,文广,我眼疼好几天了。下午杨文广就买回眼药水。
芹菜也是杨文广报恩的结果。杨文广常常想,哪个女人会跟他?他不敢说,但有信心娶个女人。这个愿望突然就实现了,快得让他发懵。那天,王保找到杨文广,说,文广,你把芹菜娶了吧。杨文广目瞪口呆。
那时,芹菜还没这么臃肿。条杆子细,脸盘子粉,除了说话刻薄点儿,各方面都不错,走路头仰得高高的,目光从不往杨文广身上落,像飘在空中的云。芹菜处了一个对象,被搞大肚子,又被蹬了。芹菜突然疯了,常常露着白晃晃的肚子在街上疯跑,有人追她,她几步就窜上房顶,身手极快,还冲下面的人大笑。等她跳累了,家人才能把她弄下来。就这么折腾,也没把肚里的孩子弄下来。王保竟让杨文广娶这个疯女人。杨文广闷着脸不吱声。王保说,她是疯点儿,总归是女人。杨文广听出后边的意思,除了娶芹菜这样的疯女人,你还能娶谁?王保说,兴许找个男人她就好了,文广,你帮帮叔这个忙。一个“忙”字如重重的锤子,击得杨文广站立不稳。杨文广可以背二百斤的麻袋,却承受不起王保的重压。王保家的东西,杨文广兄弟俩吃过喝过也穿过,那年杨文义烧伤,王保还亲自送来獾子油。那一点一滴,杨文广都记着。杨文广还能怎样?总不能让王保给他下跪。
娶亲那天,芹菜再次发疯。杨文广从房顶把她背回家。芹菜醒来就闹,到处乱抓乱挠。杨文广按不住,狠狠擂她一拳,倒把她打老实了。
芹菜的疯病不治而愈,杨文广心里却结了疙瘩。
杨文广发誓好好给杨文义娶个媳妇,而不是捡别人扔的垃圾。目标明确,做起来可不容易。首先要盖三间房,至少也得砖包皮,还要准备彩礼,没有三万块钱,甭想把媳妇娶进门。杨文广兄弟俩忙活一年,除了攒点口粮,挣不了几个钱。
杨文广把宝押在“寒穗”莜麦上。他算了一笔帐,每亩打三百斤,每斤九毛,就是二百七,除去种子、化肥、提留,每亩纯收入二百,三十亩地就是六千。再干别的挣点儿,三年就能给杨文义娶房媳妇。谁想“寒穗”成了黑穗,收获的只有寒心。
那阵子,村里要么死气沉沉,要么哭爹喊娘。杨文广不愿意呆在村子里,看到满地的黑穗莜麦,又扎针一样难受。他躲进树林,不停地转圈,几乎疯了。赵三两口子因为“寒穗”打架,女人的腿被打拐了。赵旺把羊群赶进地里,扬言谁拉他就和谁动刀子。杨文义倒是没和杨文广闹,可连着数日不说一句话。那天,杨文广拖着僵木的身子回到村里,一群人正围着杨文义和刘水老汉。杨文义喝得醉酗酗的,硬说刘水老汉踩了他的脚,非要踩刘水老汉一下,谁也劝不住。杨文广拽开杨文义,骂他黄汤灌迷了眼。杨文义一把将杨文广推开,你少管,不用你管。杨文广踢他一脚,杨文义回了一拳。这还是杨文义第一次还手。杨文广火了,结果兄弟俩在当街打起来。等被人拉开,兄弟俩皆挂了彩,坐在地上互相瞪着,眼里再没有愤怒,而是深深的悲哀。
刘水老汉说,谁也甭怨,就怨该死的莜麦,可叫它坑苦了。
李义说,是种子公司坑了咱,还有镇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地骂,咱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也得讨个说法,这笔帐得好好算算……
杨文广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等说到需要一个人牵头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杨文广脸上。
刘水老汉拍拍杨文广的肩,文广,你脑瓜子活,这个头你得牵。
旁边有人附和,你胆子也大,这个事你就替大伙忙吧。
杨文广被那些热切的目光烤着,没有推托。而且,他也想替自己讨回公道。
如果那个一撮毛经理态度好点儿,后边的事就不会发生。一撮毛经理喷着满嘴酒气,乜着几十号人说,你们这是干吗?想围攻?让你们镇长来,我和镇长谈。杨文广说,种寒穗莜麦的不是镇长,怎么处理,你给个答复。一撮毛经理说,究竟是种子的问题,还是土壤的问题,得请专家确认,是种子问题公司肯定赔。
一直站在杨文广身后的杨文义插话,专家谁请?一撮毛经理笑笑,当然是公司请,你们谁能请来专家?杨文义说,你别搞鬼。一撮毛经理不耐烦了,你不懂就别瞎嚷嚷,惹起火来,就是有责任我也不赔。这小子太狂了,唾沫星子喷得枪砂一样。
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杨文义手里多了块砖头,他窜上去,狠狠拍在一撮毛头上,还骂,让你小子狂!
一撮毛咚地倒下,血咕嘟嘟往外涌,喷泉一样。
几十号人全傻了。
还是杨文广反应快,扑上去背起一撮毛,招呼众人帮他送医院。几十号人突然不见了,比蒸发还快。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杨文义呆呆地站着。
杨文广僵了僵,大喊,跑呀!
杨文义道,往哪儿?
杨文广再喊,往远跑!
已经晚了。几个公安冲进来,铐住杨文义,也铐住了杨文广。杨文义醒过神,凄厉地叫,哥……哥呀。杨文广淹没在杨文义血汪汪的目光里,喉咙胀着,却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
杨文广没几天就回家了,杨文义却再也出不来了。杨文广不能眼睁睁看着杨文义死,他没别的奢望,只盼杨文义判个无期或死缓。没有任何可以托靠的关系,只能靠街坊四邻。杨文义是为大伙出气,他们没有理由退缩。
杨文广找人写了份担保申诉书,挨家找人签名、摁手印。
他先敲开李义的门,没等他说完,李义的脸就灰了。李义说,兄弟呀,这法子行吗?前天派出所还来调查那件事呢。咱先商量商量。杨文广说,行不行也得试试。李义说,你坐,我先方便一下。这一方便就没了影儿。杨文广走进赵三家,赵三正打女人,边打边骂,敢不敢了?杨文广问,这是咋了?赵三怒冲冲地说,她炒菜不放盐,想让老子当白毛女,这婆娘欠揍。杨文广无心管别人的事,扭身出来,听见两人在身后窃笑。刘水家锁着,赵旺家锁着……杨文广转了一圈,走进王保家。王保吧嗒吧嗒吸着烟,枯树皮样的脸上没有任何光泽。杨文广说,爹,我求你了。王保长叹一声,我给你兜个底儿,你知道那个经理的父亲是谁?是副县长!就算你让整个营盘镇的人摁上手印,也救不出文义,别再把自个儿折腾进去,芹菜还靠你呢。杨文广说,你不给摁?王保叫,你小子咋这么冲,我把芹菜嫁给你还没理了?
杨文广走出老远,又回身狠狠吐了一口,竟然是血。杨文广像掉进冰窖,寒气直逼心窝,他们怎么如此冷漠?其实,签字画押未必有用,那只是杨文广一个心愿,是他唯一能替杨文义做的。可没人成全他。杨文广想大哭,想大喊,甚至想大骂,可嗓子里像塞满了砂子,一声也发不出。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然后跪在大街上砰砰磕头。他不是磕给谁,而是觉得自己没用,要脑袋没用 。
是范素珍扶起了杨文广。他没想到是一个女人扶起他。范素珍轻声说,这不是你的过。杨文广怔了怔,眼泪狂涌出来。那是杨文广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掉泪。
那份担保申诉书只有两个人摁了手印,范素珍和二全。二全骂,他们是松包,我不怕,文广,要不我摁一百个手印,你说行不?杨文广冰冷的心暖了一下。二全这句话杨文广一直记着,所以不管二全后来怎么伤害他,他都没把二全咋样。
二全的话提醒了杨文广,他在空白处摁满了手印,然后递到法院,接下来就一趟趟往法院跑。后来打听到办理杨文义案子的是一位姓赵的庭长,杨文广凑二百块钱买了两瓶酒找上门,赵庭长不让进,让他有事到单位说。
那天回到家,二全告诉他,“寒穗”事件上面处理了,种子款退还,每亩地给八十斤粮。后面一项由镇里落实,是镇长来村里当众承诺的。这个结果是杨文义豁出命换来的,人们为了这么个结果全都装了哑巴。杨文广不甘心,再次去找赵庭长。他知道一撮毛父亲是副县长,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赵庭长打了110,两个警察把杨文广带走,在小屋里关了半天,警察说这叫骚扰罪。
半年后,杨文义被枪决。杨文义的影子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那声“哥呀”子弹一样,击得杨文广心上满是窟窿。
杨文广成为菜霸——这是别人安在他头上的,菜霸就菜霸吧,他不在乎。他深知村民恨他,恨不得把他铰碎,他不怕。如果不是尹石头惹事,刘剑回来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