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目光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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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条毛绒绒的虫子在脸上爬过,范素珍忽地醒了。栓子站在床头,一脸诡秘。母亲责备,让你妈多睡会儿,捣啥乱?栓子拿出藏在身后的绒绒草,得意地笑了。范素珍拍拍他,一瞅表,已经九点儿,忙坐起来。

栓子拽着范素珍的衣袖不让她走。范素珍说,跟姥姥在家,妈还有事。栓子不松手,就那么望着范素珍,眼神柔柔的,软软的,满含着哀怨和乞求,范素珍心尖滑过一丝颤栗。他说话不利索,不愿和别的孩子凑一块儿,越来越孤僻。范素珍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妈去干活,挣了钱就领你进城,到时咱们就不回来了,你天天看楼房,看小轿车。栓子哑哑地说,妈……骗我。范素珍说,妈怎么会骗你呢?真的带你进城,妈去干活,小孩子不能跟,乖啊?栓子慢慢松开手,范素珍不敢再说别的,抽身离开。

范素珍的眼睛湿了。栓子的眼神里是有话的,他要说啥?范素珍猜不出来。栓子天天睡在身边,她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只想着他的病,想着挣钱。闲下来,一定好好陪栓子玩几天,他太孤单了。

又是一屋子烟。杨文广脸色凝重,咬着大半截烟嘴。范素珍忙说,我起晚了。杨文广狠狠将烟磕在烟灰缸里,冷不丁说,车烧了。

范素珍一震,真的?

杨文广说,一堆废铁了。

范素珍愣了一会儿,说,谁干的?杨文广扫她一眼,她马上意识到这句话让杨文广不痛快了,随即说,报案不?

杨文广说,报,当然报。

范素珍脑里晃出二全的影子,该不会是二全吧?她知道杨文广的平静中含着杀气,二全绝不是他的对手。范素珍原想提醒杨文广,二全监视菜站来着,终是没说出来。

杨文广说,我回来前,你别离开。

范素珍问,没车,你咋出去?

杨文广说,我骑高山的摩托。

范素珍给杨文广煮了袋方便面,刚搁下饭筷,高山进院了。高山和尹石头一样,都是杨文广的雇工。高山恭恭敬敬地说,杨哥,我刚听说。杨文广骂,这块臭石头,往我心窝里捅刀子啊。杨文广让高山报案,自己骑着摩托往大旺村来。

杨文广骑得不快,遇事不乱,这是他的定性。他跺跺脚,地皮都发颤,竟然有人敢烧他的车。看见那堆焦黑的铁,他确实气坏了,气过之后兀自笑了,当然是在心里笑的。他们还能怎样?也就是烧烧他的车。破吉普不值几个钱,早该退役了。他们想报复杨文广,这下恰好帮了杨文广的忙。这个纵火案肯定牵扯刘剑的精力,他就不会把目光死盯在尹石头这件事上。

杨文广没找魏支书,直接进了李大葫芦家。现在用不着魏支书了,有他在,李大葫芦反而顾忌。李大葫芦很冷淡,可杨文广看得出,他在等杨文广。他们一家都在等他。杨文广见到了那个叫李月的女孩。她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没有发育成熟的样子。杨文广暗骂尹石头畜生,偏糟蹋一个小女孩。李大葫芦使个眼色,李月出去了。李月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杨文广想象的那么糟糕。

杨文广抽出一支烟,李大葫芦稍一迟疑,接了,夹在耳朵上。

杨文广漫不经心地问,商量得咋样了?

李大葫芦愁眉苦脸地说,难办呢,杨老板。这个家缺钱,可再缺钱也不能拿闺女换,不办尹石头,我出气都不顺。

杨文广说,尹石头该办,枪毙也不冤枉。他是我手底一个干活的,死活都和我没关系,我是可怜他那寡妇娘,二则也想帮你们一把——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没钱,面子有啥用?办了尹石头就保住面子了?

李大葫芦女人说,这口气憋在心里堵呀。

杨文广说,是啊,谁摊上不堵?要是等判了尹石头才能出气,这口气恐怕还得憋着,你不撤案,尹石头永远不会露面。

李大葫芦说,我就不信公安都是吃干饭的。

杨文广轻轻一笑,咱俩没必要抬这个杠。

正说着,一个和李大葫芦一样瘦的男人大声喊着,破门而入。李大葫芦神色一慌,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男人态度蛮横,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李大葫芦瞟杨文广一眼,陪着笑脸将男人拽到外屋。

两人嘀咕了好一阵。

杨文广隐约猜出原委,彻底松弛下来。待李大葫芦进来,杨文广的口气陡然硬了,考虑得咋样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李大葫芦眼角滑过一丝紧张,随即做出无比痛苦的样子,到了这一步,还能咋样呢?私了也是个办法。

杨文广说,你说个价。

李大葫芦发狠地说,三万!没三万别跟我谈。

杨文广冷冷一笑,老兄,别太狠了,这是啥事啊,值三万?娶个媳妇都够了。

李大葫芦沉不住气,试探地问,你说多少?

杨文广说,一万,够你三年收入。

李大葫芦咕哝,太低了。女人说,欺负人呢。

停了几分钟,杨文广说,一万绝对够多了,我们村有个搞建筑的,搭进一条命,包工头也就赔三万。这样,我再加一万,不过说清楚,我是心疼女娃……你们给她转个学校。后边的话,杨文广是真心的。一万块钱,绝对能把李大葫芦搞定,他挺为那个女孩难过,这档子事未必对她有多大影响,她迟早要毁在父母手里。

李大葫芦和女人对视一眼,算是接受了。

杨文广说,你必须撤案,怎么说都行,反正记住一条,把尹石头摘脱。随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协议书。杨文广没签自己的名字,回去把尹石头老娘驮了来。

老婆子一见杨文广就号啕大哭,这个砍脑壳的,咋就干出这种缺德事呀,他坐了牢,我也活不成了。枯白的头皮飞飞扬扬,不知几年没洗头了。杨文广费半天劲儿才把她劝住,粗略一讲,老婆子一把抱住杨文广,恩人哪,恩人。杨文广好容易把她推开,说去晚了小心变卦。路上,老婆子说花这么多钱,不如把她说给石头算了。杨文广冷笑道,别瞎说,人家还是学生娃。签了字,老婆子非要看看“那闺女”,被李大葫芦两口子推出来。

杨文广看着李大葫芦走进派出所,无声地笑了。

李大葫芦:刘所长,给我撤了案吧,尹石头没把李月咋样,我是看他恶心,才想出这个狠招。

刘剑:谁和你做交易了,老实说!

李大葫芦:没有,我是那样人吗?

刘剑:你这是诬告懂不懂?

李大葫芦:诬告就诬告吧,关我几天我也认。

……

李大葫芦提前给杨文广演练了一遍。刘剑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七窃生烟。如果李大葫芦咬住没有强奸,刘剑又能咋样?只能将愠怒移到杨文广身上。刘剑一定会想到杨文广。所以,杨文广从李大葫芦家出来就去了县城。

杨文广下车就给吴小易打电话,说到了县城,晚上约他吃饭。吴小易倒是热情,问杨文广什么时候到的生意怎样,尔后语气一转,说下午要出差。杨文广说,我想见见你,半小时就行。杨文广的口气不容置疑,吴小易沉吟一下,说你过来吧。

杨文广建菜站时,外来的菜贩子很多,竞争很激烈。杨文广不怕,他土生土长,还怕搞不过那些菜贩子?没想到人们宁可卖给菜贩子,也不卖给他。杨文广出的价和菜贩子一样,菜站就是没人。菜贩子的车一到,呼啦就被围满了。杨文广等了几天,便雇人在半路堵截,一辆车也不让进。菜贩子一瞧这阵式,乖乖调头走了。也有不怕横的,那个保定光头就是一个。保定光头脸上留下几个记号,悻悻地走了。谁曾想他竟然报了案。那时的派出所所长就是吴小易。吴小易问杨文广有没有这回事,杨文广咬定没有。吴小易警告,被他发现绝不轻饶。杨文广保证没这回事,仍派人堵截。至于吴小易,杨文广会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吴小易挺古板,烟不抽,酒也喝得少,杨文广试了几次都没摸着门路。终于有一天,杨文广打听到吴小易父亲做手术,便揣个信封去医院看望。吴小易很意外,也很和气。杨文广离开时,将信封掖在老头儿枕头底。吴小易也许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什么也没说,路自然顺畅了。自此杨文广时时进供,吴小易调到公安局任政治处主任,杨文广还特意给他送行。

吴小易胖了,也白了,问杨文广有什么事。杨文广说,打搅你实在不好意思。吴小易看看手表,说,怎么变罗唆了?杨文广觉出他话里藏着硌人的玻璃片,老大不痛快。他说,新来的刘所长对我有偏见,我不知道该咋办。吴小易说,只要不违法,有偏见还能咋样?杨文广暗暗骂娘,吴小易是要和他拉开距离了。吴小易大概意识到自己生硬了,又说,我和他没多大交情,不过可以和他打个招呼。杨文广忙说,谢您了。吴小易说,没别的事吧?……噢,车来了。

吴小易上车远去,杨文广盯了良久,心里沉甸甸的。

杨文广看看表,还有时间,便买了两瓶酒往旧城区来。两年没来了,但那条深长的巷子还记得。杨文广找到那扇锈红的铁门,开门的是个老婆子,警惕地打量着杨文广,问他找谁。杨文广说找曲师傅,老婆子说搬走了,就要关门。杨文广忙问搬哪儿了,什么时候搬的,老婆子一概回答不知道,把杨文广关在门外。

杨文广茫然地愣在那儿,一时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那年,杨文广种了几亩紫菜,很下了一番辛苦,菜长得又紧又圆。入秋却没人收,眼看就要长爆了。他打听到县城菜市场有拉紫菜的,忙砍了一车。足有两千斤,他一个人拉着,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菜市场只有两辆车收紫菜,杨文广一问紫菜价格,吓了一跳,一斤菜仅八分钱。收菜的汉子敞着怀,爱理不理的。见杨文广犹豫,便把杨文广拨开,叫下一个。杨文广问第二辆车,那个胖车主倒是客气,但报出的价更低,七分五。杨文广问咋这么低,胖车主拍拍杨文广,兄弟,老哥跟你说句实话,我在秤上不做假,我年年收菜,好多人都认识我。杨文广说自己的菜质量好。胖车主说你的菜是好,可行情就这样,我也没办法啊,现在啥生意也不好做。这个价太寒酸了,连辛苦钱都不够,杨文广舍不得卖。胖车主劝,卖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卖就烂手里了。杨文广想等等,菜价再落还能落哪儿去?

杨文广靠在车上,一支接一支抽烟。一个老头儿背着手踱过来,拿起一个掂掂,问,你种的?杨文广懒得说话,唔了一声。老头儿说菜倒是不错。

撑到下午,杨文广决定卖掉。七十里的路,他不能再拉回去。第一辆车只给六分,杨文广急了,说不是八分吗?车主说八分是上午的价。杨文广找第二辆车,胖车主说今天装满了,下趟车得明天早上。

杨文广找个小店住下,想明天无论如何得卖掉。第二天一早,他拉到菜市场,胖车主果然在,没料只给五分钱。杨文广问一夜咋降这么多?胖汉子说,市场嘛,就这样,明儿也许二分钱也没人收。杨文广真想把菜扔了,五分钱,这不是趁火打劫吗?昨天那老头儿又踱过来,劝杨文广,卖几个是几个,斗气没用。

老头儿就是曲师傅。

曲师傅说他刚从蔬菜公司退休,趁着身体好,还想挣点钱。这几天他一直在菜市场转,考察蔬菜行情。曲师傅说明年紫菜行情绝对好,他可以和杨文广签协议,杨文广种五十亩紫菜,他每斤六毛收购。杨文广问,你不收咋办?曲师傅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不是有协议吗?每亩地我付你二百保证金,我违约这钱就是你的,你违约,除了退还保证金,每亩再赔我二百块钱损失。杨文广说考虑考虑。曲师傅说你自己种规模太小,得联合别人,也必须签好协议,按五毛钱收,每斤菜你有一毛赚头。

杨文广回去后挨门动员。村民们都说,文广,我们信你。杨文广心里涌动着苦涩,他们不是信杨文广,而是被五毛钱的价格和保证金诱惑住了。杨文广先和曲师傅签了协议,拿回一万块钱,又和村民签了协议,一万块钱霎时分光了。

那年,正如曲师傅说的那样,紫菜价格突然上涨,比协议高出好几倍。村民集体毁约,将菜卖给了外来的贩子。保证金倒是全退了,违约金却一分不肯出。他们再一次出卖了杨文广。

曲师傅很是通情达理,说见钱眼开,人之常情。杨文广越发愧疚,把保证金如数退给曲师傅。曲师傅没要违约金,说这不怪你,但再不肯和杨文广合作。此后,杨文广经常去看望曲师傅,并听从曲师傅建议,建起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