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惦记着晚上的约会。就算害怕也要去,她不能把杜智晾那儿。
晚饭后,艾叶从家里出来。到场院,要穿过两条街一道巷子。艾叶装出悠闲样子,仿佛在散步,其实没人注意她,路上根本没人。艾叶频频回头,总觉得在某个角落、某根电线杆后面藏着一双眼睛。再次回头,她果然看到一双眼,不,是一个人。喊着艾叶名字,向艾叶走来。
艾叶不知小如从哪儿钻出来的,此刻,她不愿见任何人。那种熟悉的气息随着影子拥过来,不管小如做了什么样的发型,换了什么样的衣服,气息依旧。
小如说, 艾叶,你要去哪儿?
艾叶说,随便走走。
小如问,你没事?
艾叶说,没……事。那两字很涩,艾叶有点儿嘴苦。
小如说,那就好,我正找你。
艾叶纳闷,找我?空气突然厚重,艾叶呼吸不畅。
小如抱住艾叶一条胳膊,一如以往。艾叶稍稍用了些力,似乎想抽出来,结果,小如抱得更紧了。两人在大街上走着,小如说,咱俩好久没在一块儿了是吧?艾叶说是。那是因为小如躲着不见她。小如说,想想过去也挺好的……艾叶,这几天我老是想咱俩挤在小床上睡觉。艾叶说,我也是。艾叶想不出别的合适词语。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拐上另一条街。艾叶想着黑暗中那个焦急的人和那排洁白的牙齿。艾叶比他更急。她应该果断地说,我有事,那么小如就会离开。那句话久久在嘴边徘徊,都泡软泡烂了,始终没滑出来。
艾叶背上伏了厚厚一层汗。
小如说,要不去我家?
艾叶一怔,小如从来说我哥家,而不说我家。意识到小如在邀请她,忙说,不去了。
小如问,你有事?
艾叶说,我有点儿难受。
小如说,我送你回去。
艾叶说,不用了。那比去小如家还糟。
小如在艾叶头上摸摸,不烫么,来吧,就一会儿。
艾叶不情愿地跟着小如,想反正就一会儿。进了小如房间,小如从里面插上,回身莞尔一笑,就咱俩,不让人进来。艾叶觉得小如反常,她究竟要干什么?小如让艾叶闭上眼,她要让艾叶看样东西。艾叶顺从了。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塞进艾叶怀里。小如说,可以睁开了。
艾叶的目光颤了颤。是一对胸罩,翠绿色的。
小如说,我一直想,等有了钱,一定送你一对胸罩。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有的是。可这是我的心意,我花自己的钱,亲自挑选的。
艾叶低声道,谢谢。
小如的神色暗下去,艾叶,咱俩那么好,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记得咱俩在小床上挤的时候吗?你问我睡觉怎么不脱衣服,我说在家养成的习惯,干活方便。其实不是这样,我怕你看见。小如缓缓撩起背心。小如乳房下面有一块儿铲状的伤痕,凹凸不平,像不会针线活儿的人硬缝上去的一块破布。
艾叶惊呆了,嘴巴半天合不到一块儿。
小如说,不止这一处,腿上也有。她烫的。我不敢告人,怕传到她耳朵里。
艾叶哆嗦着说,她咋……下得去手?
小如幽幽吐口气,我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自我进了厂,她就开始巴结我,什么活儿都不用我做,平时看我的脸色。我讨厌她,讨厌死了,想躲开她,可想到我哥……我怕他受气。
艾叶像看了一场酷刑,现在终于可以把视线移开。她说,别再想那些了,都过去了。小如的眼神依然忧伤,我挺担心的,听说造纸厂要停产了,厂子一关我就得回来,不知道那时候……
艾叶明白了小如的用意。
小如直视艾叶,你能不能跟马新说说,他会听你的。我知道这么说不好,艾叶,你不会计较吧?
艾叶想大喊,想大叫,那块铲形的褐色伤疤堵在嘴里,她喊不出。于是,艰难地摇摇头。小如挺有心计,可她确实可怜。
小如说,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说这些。
艾叶说,我试试。
小如说,有个事,我对不住你,那天马新问你的情况,我说出了那个杜医生。我见过你们……我觉得马新没什么恶意,你不怪我吧?
艾叶腿肚子抽了一下,说,不会,我得走了。
艾叶逃跑一样,生怕小如追来再说点儿“知心话”。腿软,奔跑得十分吃力。
场院上静悄悄的,只有那些黑乎乎的帐篷蹲守在那儿。
艾叶靠着泥巴,颓然坐下。
第二天,艾叶起晚了。赵美红唠叨,饭都热三遍了,再热就酸了,你吃不吃呀?艾叶扒拉几口,搁下了。赵美红问她去哪儿,艾叶想说找杜智,说出口的却是找马新。赵美红说,你不打扮打扮?艾叶回头,盯住赵美红。赵美红马上说,你爱咋咋的吧。艾叶就往马新这边来,答应了别人,硬着头皮也要说。
马新正修摩托,两手油腻腻的。似乎忘了艾叶在生他的气,窄扁的眼睛亮亮的,哈,我刚才打了三个喷嚏,猜就要来贵客,你再晚会儿就好了,给我个买茶叶工夫。
艾叶说,我又不是找你的。
马新嘿嘿一乐,撒谎,你的眼睛藏不住。是不是想雇我?刚修好,单等你骑呢。
艾叶进屋找个凳子坐下,随意扫了扫,屋里只有几件简单家什。
马新说,你先呆着,我去买瓶矿泉水。艾叶一再说不渴,马新还是跑出去。过了一会儿,马新一头大汗地回来,竟搬了一箱。递给艾叶一瓶,看见你,我连北都找不着了,差点撞墙上。
艾叶拧开盖儿,你还打算走么?
马新说,当然走,钱一到手就走。我倒是留恋黄村,可黄村没人留恋我,我呆着还有什么意思?直勾勾地看着艾叶。
艾叶低下头,马上又抬起,你真的要从造纸厂要钱?
马新纠正,这不叫要,那太难听,是要求补偿。
艾叶说,一个意思,都挺丢人的。
马新乐道,我脸皮厚,不信你戳戳,绝对戳不动。马新似乎警觉了,艾叶,不对劲儿呀,想说什么,别绕弯子,我已经够晕了。
艾叶说,你一回来,把整个村都搞乱了。
马新说,不对,是我给黄村带来了光明。到时候,你也有份。
艾叶摇头,我不要。
马新说,那你太傻了,这可是一笔好嫁妆。
艾叶咬咬嘴唇,说,你能不能不和厂子捣乱?她的脸有些热。她没资格跟马新这样说话。
马新说,又来了,你的脑袋跟木头一样,怎么是捣乱?那是谈判!
艾叶突然激动了,马新的话刺激了她,你就是捣乱,就是!就是祸害整个村庄。一口气说了三个“就是”,艾叶有些喘,顿顿又说,造纸厂没要我,我不怨,它是咱黄村的财神。她努力重复莫四的话,努力想说服马新。
马新先是吃惊地看着她,尔后眯起眼,一副看透什么的样子。他击了三下掌,艾叶,没想到你口才这么好,考虑得这么周全。这是你么?不是!你是个说客,肯定莫四让你来的。莫四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他是没辙了。
艾叶问,这不对么?
马新说,先别说这个问题,我领你看个地方。
马新驮艾叶出了村,朝西北方向驶去。艾叶不知马新卖什么关子,马新的严肃激起她的好奇。
荒滩上没路,到处是长着枸杞的土疙瘩。马新三拐两拐,艾叶的胳膊还是被剐了一下。十几分钟后,马新停在一个坡上。再往前,就是铁锅淖了。它状似一口锅,故而得名。铁锅淖是黄村边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水域。盐度高,没有鱼,但有不少野鸭,淖面上常有水鸟飞翔。淖水清澈无比,像一面嵌在荒滩上的大镜子。
马新没少和艾叶到过这儿。这里赏心悦目,又能躲开赵美红。自马新离开村庄,艾叶再没来到。曾经熟悉的水鸟不见了,清澈的水面不见了,铁锅里聚着黑乎乎的污泥一样的东西,并散发着恶臭,令人恶心、窒息。
艾叶傻愣愣地看一眼马新,再看一眼铁锅淖。
马新说,看见了吧,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都流这儿了,现在臭的只是一个淖,过几年臭气就会飘到黄村。
艾叶依然愣着。
马新说,你说得没错,不,是莫四说得没错,造纸厂确实给黄村带来了好处。从村里招了二十个工人,还打算让大伙喝上甜水。这点儿好处实在是唾沫星子。再说,得到好处的只是那部分人,这不公平。凭什么那些人进厂,另外一些,像你,只能干瞪眼?所以,让厂里补偿一下,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么。等厂里挣足钱,甩手走人,想找也没地方找去。
艾叶哑然。莫四说得挺对,马新说得似乎也没错。
马新挥挥手,太臭了,换个地方说话。两人往回走了一段,找片空地坐下。四周是枸杞,没人看得见他俩。
艾叶问,你能要二百万?你有这个把握?
马新笑笑,这跟做买卖一样,得留下搞价的余头。二百万不行,一百万总成吧,一百万不成,五十万总成吧。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成。坐牢那两年,我学了不少法律,现在用上了。我把铁锅淖拍了照片,这就是证据。我有记者电话,随时能把记者叫来。造纸厂可以不怕我,不怕乡里县里,他们怕记者。记者就是他们的爷爷。
艾叶问,万一他们生气搬走呢?脑里又显出那片铲形的伤疤。
马新说,投资上千万,说扔就扔下,除非他们疯了。艾叶,不要听莫四哄你,你不是工人,急啥?
艾叶叹气,我总觉得没影儿,没想到那么多人跟你屁股后头,我妈还让我找你呢。
马新断然道,别人行,她不行!
艾叶不解,为啥?
马新诡秘一笑,到时候再告诉你。忽然一转,干吗老说破厂子?说说咱俩的事。在艾叶肩上按一下,别紧张,我不是恐怖分子,不会绑架你。不过,我真冒过绑架你的念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真的挺恨你。这次回来,我发现不光不恨你,还……
艾叶突然站起来,你不要再说了。
马新大声道,有关杜智的事,你也不听?
艾叶的耳朵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
马新说,我并不想搞破坏,尽管我挺嫉妒他,可这个事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掌握了一桩秘密。还记得那个女人吗?让杜智打针的那个女人?
艾叶顿感不祥,躲避着马新的眼睛,不要……
那句话飞快地从马新嘴里射出,她是杜智的腿子。
艾叶哭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