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艾叶早就觉出哪些地方不对头。少妇的口气,少妇的眼神,杜智对少妇的顺从和他画蛇添足的解释,只是艾叶不敢、不愿往那方面想。马新把底儿拎出来,她的梦顿时破碎。她有点儿恨马新,他为啥告诉她?她宁可糊涂,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艾叶痛苦地闭上眼,但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她要找杜智问问。只要杜智用他洁白的牙齿咬定没那回事,她就不计较。
没等艾叶找,杜智出事了。
一桩乡村血案迅速传遍三里五村。少妇男人在城里打工,大约听到风声,夜里潜回村庄捉奸。少妇和杜智运气不好,杜智挨了两刀,逃了。少妇却被男人捅死。男人逃到邻县,已被抓获。
艾叶在医院见到杜智。她去看他。是的,看他。除了那排牙齿,想不起他什么样儿了。她想看看他的脸是红的还是白的,脸上的表情是稀的还是稠的,眼球是软的还是硬的。如果允许,还要摸摸。她实在太想了。只是赵美红看得太紧,两天后她才见到杜智。
杜智在病床上躺着。看见艾叶,他似乎想坐起来,嘴巴裂了一下,又躺倒。
艾叶一步步走过去。她想看清楚,可眼睛突然模糊。
杜智低声喊,艾叶。
艾叶说,你好。
杜智说,艾叶,这里面有误会。
艾叶叫,闭嘴!
杜智说,我以后向你解释。
艾叶大叫,闭嘴!
杜智惊恐地瞪着艾叶,并瞄着艾叶身后。艾叶身后是一扇门。
艾叶把手伸进兜里,想找个东西,把他的牙撬起来。那么白的牙齿怎么能长在那么一张包袱皮样的嘴里?艾叶摸到一把大豆。那是贿赂独眼婆的,现在用不上了。艾叶笑笑,奇怪,她竟然能笑,然后把大豆抛到他脸上。
杜智叫了一声,护士冲进来,抱住艾叶。艾叶又抓出一把,这次扬到玻璃上。大豆弹回来,在水磨石地面叮叮当当跳着。
艾叶冲出医院,眼泪迅速涌出来。她穿过肉铺药铺商店,穿过乡镇肮脏的街道,折向回村的路。她不愿意回去,可是没地方去。不知马新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的舌头似乎烂掉,一句话也不说。这家伙就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艾叶恼怒地想。于是故意往田野里走,田野里有林带,有壕沟,看他能把摩托背过来?身后的声音没了,艾叶松口气,依然没有停下。
穿过大片田野,艾叶站在路上喘着粗气。她轻轻掉转头,马新在面前站着。那辆破摩托骑在他肩上,他浑身汗漉漉的,脸上趴着几片黑色油泥。艾叶,你要把我累死呀?
艾叶骂活该,泪水再次涌出来。
艾叶病了一场。赵美红除了参加马新的谈判,便在家里陪艾叶,赵美红把杜智祖宗三代骂了个够,站着骂,坐着骂,切菜骂得更狠,仿佛杜智就在刀下伸着脖子。艾叶头都大了,但止不住赵美红的嘴。
艾叶只好从炕上爬起来。不然,耳朵就残了。
那天,马新来看她,并带来一个消息。造纸厂答应半月内给答复。总算有个结果,不管那是什么,马新说。
艾叶懒洋洋地看着他,马新说的与她无关。
马新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拽出一双牵着手的人,是马兰叶子编的。黄村周围除了枸杞,还生长着一丛丛马兰。两人曾经玩的一个游戏,用马兰叶编对方。马新在这方面很鬼,编织利落,和艾叶竟有几分相像。艾叶却编不成个儿,怎么弄也不成。一次,马新编了两个牵手的,说一个是艾叶,一个是他。还说,手臂为什么这么长,这是要把你抱在怀里。
艾叶眼睛亮了亮,很快暗了。什么意思?羞她吗?
马新说,这要去拍卖,怎么也得半个造纸厂吧。
艾叶抓起两个小绿人,轻轻一扯,断开了。在马新惊愕的注视中,把他们的胳膊撕断,把腿拽开,最终变成一堆皱巴巴的叶子。
马新道,完了,看来今晚我要做噩梦了。
艾叶躺下去,没什么事,你走吧。
马新说,这可不像你呀,我还没坐够,怎么就撵我走?亏得我脸厚。过几天,我真要走了,这次和你道个别。
艾叶猛然坐直,你要走?
马新嘻嘻着,你挺在乎我么,你的眼睛永远撒不了谎。
艾叶横他一眼。马新说,我本来打算离开,现在又不想走了。拿到补偿款,去乡上开个摩托修理部,这可是我的拿手活啊。
艾叶不耐烦道,这关我什么事。
马新热切地说,你可以入股啊,我管修理,你管收钱。
艾叶红了脸,瞎扯。
马新做痛苦状,我自杀的心都有了。
艾叶说,那你去啊。
马新摇头,艾叶,你好狠心,这是往绝路逼我啊。声音一变,不,好死不如赖活,我马新是有骨气的,为了黄村几十户人家,我绝不自杀。谁让我死,我跟他急!
艾叶终于没憋住,笑了。
马新却严肃起来,有个问题,我总是想不明白,艾叶,这是为什么?
艾叶不知马新设了什么陷阱,不接他茬。
马新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再等下去我就疯了,我不等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进去的。
艾叶心跳加快了。
马新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因为偷窃,不光是你,黄村人肯定都这么认为,我有这毛病么。马新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红了一下。我离开村庄,就是不想戴一顶这样的帽子。我爹怎么死的?让我气死的,根本就不是因为肺气肿。我发誓有一天挣足钱回来,把你们,包括你艾叶眼红死。我先后换了三个地方,最后在一个矸石厂当保管。知道什么是矸石吗?是往煤里搀混的石头。煤栈的煤为什么那么多石头?不是矿里采出来的,是煤栈搀进去的。一吨煤好几百,一吨矸石不过几十块钱。老板挣了钱,不时赏我点儿酒。冬天夜里冷啊,不喝点儿酒不行。那天喝多了点儿,睡得过死,结果丢了五十吨矸石。老板诬蔑我偷的,骂我是贼。他抽我嘴巴子我不怕,不能骂我是贼。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憋好几年了,一直忍着,那一刻没忍住。我把他的牙打碎了,还想拽出他的舌头,他的手下把我摁住了。就这么回事,我不是因为偷进去的。你信我的话吗?
艾叶脑里再次闪过五年前那一幕。当时,马新就这样盯着她。艾叶说,我信。泪水流下来。
马新说,别人信不信我无所谓,你相信就行。
艾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马新站起来,你不撵我,我也要走了。
艾叶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她不知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就那样看着马新的身影消逝。目光久久停在那个地方,然后,她看到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独眼婆的脸。
独眼婆已经看过艾叶一次,告诉艾叶,她儿子就要回来了。独眼婆脸上没有喜色,艾叶问她儿子回来没,独眼婆说回来了。艾叶问,见到孙子了?独眼婆摇头。艾叶安慰她,总算回来看你了,你该高兴啊。独眼婆笑笑,样子却是苦的。艾叶说,你怎么不在家陪他,他呆几天?独眼婆说,没定,兴许要住一阵儿。独眼婆吞吞吐吐,艾叶觉得奇怪。独眼婆原来在艾叶面前不这样。独眼婆终于说出找艾叶的目的,让艾叶帮她算算,她能分多少钱。艾叶说,这还没影儿,怎么算?独眼婆很固执,一定要让艾叶算。艾叶无奈,敷衍,也就万二八千。独眼婆失望地说,就这么点儿?艾叶说,这也不错了,你开一年小卖部能挣几个钱?独眼婆道,是……不少了。
独眼婆今天有点儿怪,艾叶并没往心里去,她脑里还乱着呢,乱透了。
第二天,独眼婆又来了,让艾叶再算一遍,并说艾叶一定算错了。艾叶哭笑不得,那你让别人算吧,我算不了。独眼婆说,别人哄我,我就信你。艾叶问她到底怎么了,独眼婆说出实情。儿子回来了,他要在城里买房,需要五万块钱。艾叶终于明白,儿子并不是看她的,一定是听到什么信儿,回来和独眼婆分钱了。艾叶说,你不会告诉他?独眼婆愁苦地说,他打听好了。艾叶没好气,没影儿的事,他跟谁打听的?独眼婆说,他怕我瞒他,现在就让我筹五万块钱,你说,我去哪儿借?艾叶当即道,我跟他说。独眼婆说,他上县办事了,要两三天才回来。艾叶说,那就等他回来,还有这样的儿子!独眼婆再次摇头,说不通的的,他说不给他钱,这辈子我就甭想见到孙子,我该去哪儿弄五万块钱呢?艾叶说,你拿不出,他还逼死你?独眼婆唯一的眼睛失去光泽,像沾了灰尘。过了一会儿,怅怅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独眼婆摇晃着出去。
艾叶觉得独眼婆实在可怜,想等独眼婆儿子回来,一定找他谈谈。
艾叶脑里老是晃着独眼婆皱皱巴巴的脸和她无奈的话:也只有这样了。晚饭时,艾叶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丢下碗,往独眼婆家狂跑。
独眼婆安安静静地躺着,好象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