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婆有喘病,嗓子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无论冬夏,脸上始终罩着一层紫色,输液能缓解点儿。不过牙齿还好,她说全是嚼大豆练的。艾叶去找独眼婆,装了几把大豆。独眼婆给杜智艾叶传信是有条件的,杜智每次输液要少收十块钱。独眼婆没跟艾叶讲什么条件,艾叶想让她守着秘密,总要带点儿吃的。独眼婆开小卖部却舍不得吃,节俭得近乎吝啬。连卖完花生豆剩下的红色薄皮,也要搀进稀粥里。
艾叶在独眼婆那儿遇见马新。马新笑嘻嘻地,找我的?艾叶不能生气,又装不出平静样子,便扭过头。马新哦了一声,原来买东西的,要什么?随便拿,我请客。艾叶道,我不买。马新说,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犯不着吧,没准哪天还有用我的时候,我的坐骑差点儿,跑起来可不慢。艾叶不理他,马新突然哎呀一声,你怎么了?艾叶不解,马新说,你眼窝子发黑,一夜没睡吧,遇什么惆怅事了?艾叶说,不用你管。马新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好心当了驴肚肺,今天运气不好啊。装出十分沮丧的样子。
马新边踹摩托边说,你干吗躲我,心里装鬼了吧?艾叶恨不得他马上消失,可马新踹了半天才踹着,临走还甩下话,喝喜酒别忘了喊我啊。
艾叶真想踹他一脚。
独眼婆说,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杜医生去那儿等你了。
艾叶睁大眼,他来了?干吗不早说?
独眼婆报怨,我能插进话?嫌我传得慢,我还不想管了呢。你妈知道,还不把我撕了?我得担多大风险?杜医生嘴上给我少十块,其实一点儿没少,算得时候就多要十块。以后我给马新干,他一天给我五十呢。
艾叶正要离开,听她这么说又站住,一天给你五十块钱?干什么?别让他骗了。
独眼婆把一张五十的票子拍在桌上,看见没?这是他给的定金。
艾叶直定定地看着,脑子突然凝固了。
独眼婆说,你帮我算算,一天五十,一个月能挣多少?
艾叶问,他让你干什么?
独眼婆说,大事,马新是成大事的。
艾叶没再问她,杜智还等着呢。艾叶匆忙、慌乱,却满怀狐疑。
杜智等得不耐烦了,你怎么才来?艾叶说,独眼婆刚告诉我。杜智骂,这个刁婆子。艾叶说,她肯定是走不开。杜智说,你看你,心眼总这么好,值得替她说话?艾叶说,她是个好人。杜智说,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那天你没告诉我骑烂摩托那小子怎么回事,你跟他没关系吧?艾叶不舒服,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有。杜智说,他的口气不一样啊,艾叶,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计较,可你别瞒我。艾叶说,真的什么也没有。杜智说,那烂摩托,你可少坐。艾叶不悦,你就是告诉我这个的?杜智说,我是替你担心,烂摩托容易出事故。好了,不说了。杜智一把揽住艾叶,几天没见,我想你快想疯了,嫁给我吧。杜智不是第一次说,可今天艾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问,你想见我妈不?杜智说,当然想了,女婿总要见丈母娘嘛。艾叶的心悬起来,迟疑着问,你知道她是谁?杜智答,当然知道,你妈不就赵美红吗?艾叶惊问,你……知道?杜智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艾叶说,她——不知怎么说下去。杜智都知道了,她还能怎么说?杜智接着她的话,她是她你是你。艾叶说,她要招上门女婿。杜智顿时僵住,好半天才说,我是医生,过来不方便。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那就把艾叶妈带过去。
两人吃惊地回头,看见叼着烟的马新。
杜智气咻咻地说,又是你,没教养。
马新说,艾叶妈可离不开艾叶,想抛下她,没那么容易吧。
艾叶羞恼万分,你跟踪我?
马新说,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杜智冷冷地问,说完没有。
马新说,没呢,杜医生,我脚上长了鸡眼儿,帮我瞧瞧。
杜智说,艾叶,咱们走吧。
马新说,得了,这个臭烘烘的地方还是你们用吧。你们真会找地方,只听说花往牛粪里插,没听说羊粪里也能插,长见识了。
两人的情绪被马新搅得乱糟糟的。杜智骂,他妈的有病。艾叶安慰,别理他。杜智问,他怎么知道咱俩在这儿?是不是他一直跟着你?艾叶说,绝对没有。杜智问,你敢肯定?艾叶心虚地点头。杜智说,这小子没安好心,你还是早点嫁过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杜智提议赵美红的工作由他做,他每月可以支付赵美红生活费,赵美红随时可以去住。艾叶巴不得躲开赵美红呢。可……艾叶说出自己的担心,她要不同意呢?杜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我带你远走高飞,凭我的医术,在城里也混得开。
晚上,艾叶小心翼翼地向赵美红提起她和杜智的事。赵美红眉毛都要崩开了,你说那个医生?怎么跟他混一块儿了?什么时候?艾叶说时间不长。赵美红极为痛心,你可是黄花闺女,找也要找个后生,那医生岁数不小了吧?我见过他,脑门上都长出排水沟了。艾叶说,他是医生,每月有收入,他有钱,你就有钱。赵美红问,你乐意?艾叶强调,他有收入。她咬定这一点,这是唯一能说动赵美红的。赵美红恍悟,你那两天就躲在他家是不是?艾叶点头。赵美红怒道,你都在他家住过了,还问我干啥?我不管了。艾叶巴不得她这样,可这是不可能的。也就片刻工夫,赵美红就憋不住了,叹口气说,你不小了,是该找个人了。你相中医生,我也不反对。第一,他必须上咱的门。艾叶说,他是医生。赵美红说,医生咋啦,来黄村就不能看病了?我为啥不让你嫁过去?嫁过去就不是黄村人了,知道不?那就不可能再进厂了。艾叶说, 我不想进厂了,干吗非在一条路上憋死?赵美红说,这么好的事,凭什么放弃?实话告你,我捉住了莫四的把柄,不把你弄进厂,我就告他。艾叶想起那晚的事,臊得脖子都红了。赵美红让艾叶改天把杜智带上门,她说,我得仔细瞧瞧,这家伙有什么好,咋就让你死心塌地了。
临睡,赵美红突然说起马新,你猜这小子回来干吗?他要发造纸厂的财!原来马新组织了二十多人跟造纸厂谈判,以造纸厂占了黄村的土地、排出的废水给黄村造成污染为由,要求造纸厂给村民补偿。愿意参加谈判的,每人每天五十块钱工资,马新先交一天的定金,其余的从补偿款出,参加谈判的人都有份儿。艾叶想起独眼婆,问,厂里能答应?赵美红说,割自个儿的肉,谁乐意?可这不是乐意不乐意的事,看你占理不占理。马新在外面混了几年,比咱们懂法,他又不是傻瓜,能干没影儿的事?艾叶听出赵美红的态度,说,厂子急了吧?赵美红哼了一声,急才好呢,这是块大肥肉,只要咬住,咋也能出些油水,一天五十,一月一千五。艾叶,这可比到厂里上班强多了。艾叶已明白赵美红的心思,不敢再接她的话。赵美红道,马新找了好些人,咋单单把我拉下?这小子,不是想把我撇下吧?哎?你说,他是不是还记仇?艾叶忙说,乱七八糟的,你可别去。赵美红声音猛然提高,凭啥?我也是黄村公民,选举还要投一票呢,这钱不挣,到时候后悔死了。这就是赵美红,昨日还闹着进厂,现在又想加入马新的队伍。赵美红看懂艾叶的眼神,说,厂咱还是要进,补偿也不能少,哪头儿也不能丢。
第二天,马新还是没找赵美红。赵美红沉不住气,找到马新,问马新是不是把她忘了。马新拒绝赵美红加入,赵美红急了,和马新吵了一架,但马新坚决不同意。
赵美红揣着一肚子火剁菜,菜板几乎被剁烂,谁参加都行,就是不要我,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艾叶倒松了口气,劝她,都是没影儿的事,他不要才好呢,白白受累。
赵美红说,谁说白受累了,去的人都领了五十块钱。
艾叶说,他不过虚张声势,厂子是上面批准建的,能让老百姓吓住?
赵美红啪地把菜刀拍在菜板上,有法啊。赵美红并不懂法究竟是啥,大约以为法就像菜刀,可以切菜,可以杀鸡,可以剁出声音。
艾叶尽力劝她,别听马新胡扯,鸡蛋碰石头,永远碰不过。
赵美红坚定地说,不能这么说,咱得相信马新,没有领头的成不了事。大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笑,沉下脸说,不行,我得找马新去。
艾叶找见赵美红,赵美红已经躺到马新家炕上。马新跷着腿坐在门口,很悠闲的样子。门口围了不少人,听赵美红和马新吵架。主要是赵美红吵,马新倒像和人聊天。
赵美红怒气冲冲地,凭什么不要我?
马新说,没理由,不要就是不要。
赵美红骂,你狗眼看人。
马新笑笑,你可以告我,没路费我借给你。乡里不行上县里,县里不行上省里中央,你不是会闹吗?闹遍全国,不,闹遍半个你就出名了,你就是明星。那时候还怕你没钱?光出场费就几十万,什么刘欢,什么那英,统统把他们拿下。
赵美红说,我知道你记仇,你还算男人吗?
马新说,我还没娶过媳妇,我身体好着呢,要不咱打个赌,去医院查查?
赵美红骂,不要脸。
马新说,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说我记仇,大伙不明白咋回事,要不,你说说?
赵美红口气软了,马新,赵姨也不容易,你就算赵姨一个,到时候你看我的表现,准比谁都强。
马新噢了一声,你是我赵姨?我听错了吧?
赵美红说,你不是想喊我赵姨吗?从现在起,我认了。
马新笑得眼睛都没了,我得感谢你了?你以为你是香港富婆?要不新加坡总统?这个光我可不沾。
赵美红问,你就是不答应?
马新问,承认你是我赵姨?
赵美红忙说,我认。
马新说,那我问你,五年前你是不是成心害我?你知道我不是去偷东西,故意给我扣贼帽子。
艾叶的心要飞出胸膛了,想大叫,想大喊,可嗓子堵着,火辣辣地疼着,就是发不出声音。
赵美红有气无力地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啥?以为光彩呀。
马新说,不行,你必须说清楚。
赵美红说,你往死逼我呀。
马新说,是你逼我。
赵美红声音又硬了,马新,别以为我怕你?给你点儿颜色,你还登鼻子上脸了?你就是不要我,补偿款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马新佯装无奈,还有这么不讲理的?
赵美红威胁,你不答应,我今天就不走了。
马新一脸坏笑,欢迎欢迎,反正我这儿也没人,你随便住。哦,你住这儿,艾叶怎么办?算了,我委屈一下,和她做伴儿去。
马新站起来,和艾叶的目光撞在一起,怔住。艾叶满脸通红,眼睛闪着莹光。艾叶不想让马新看到她这样子,可是实在忍不住。
马新拨开人群,大步过来,艾叶扭头就跑。
没一会儿,狼狈不堪的赵美红回来了。一屁股坐下,猛灌一缸子冷水,骂,兔崽子,软硬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