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我和唐进在酒吧见了面。唐进劈头就说,都什么年代了,小姐遍地窜,他竟然去强奸。我讨厌唐进这种指点江山的架式——他不过冠了一顶记者的帽子。当然,记者是无冕之王。可对马兑,他没必要用这种口气。我刺他,马兑是马兑,能跟你一样?唐进没计较我的粗暴,他望着窗外说,得想点儿办法。我问,真进去了?唐进几乎跳起来,我操,闹了半天,以为我蒙你呀?唐进的目光噼噼啪啪燃烧着,恨不得将我的脸灼几个洞。我这么说,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不愿相信。其实,我清楚马兑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走到这一步决不是偶然的。
八十年代末,马兑从偏远的塞外小县考进省师范大学。从全县看,马兑不是考得最好的学生,但对于那个山村来说,绝对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从解放前到现在,乔家围子没考走过一个人,马兑是惊炸了村人的眼。马兑的父亲,一个被火烧得丑陋不堪的老汉,跑到坟地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兑家在乔家围子是孤姓,在村里的地位一直是最低贱的,马兑中榜无疑使家人扬眉吐气。确实,那一段日子,马兑家成了焦点,就连一向冷漠的村长,见了马兑的父亲,竟也在他肩上拍几下,说他没白培养,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村里提。就这一句话,已经让马兑父亲受宠若惊了。要知道,在这之前,他连和村长说话的资格都没有。马父脸上的伤疤也是他地位低贱的例证。那一年,马兑父亲与一乔姓汉子给队里铡草,饲养房不慎起火,马兑父亲奋力扑救,留下了一身伤疤。火是那个汉子乱扔烟头引起的,可村里处理事故时,却把责任推到了马兑父亲身上。马兑父亲有口难辩,只得将屈辱、愤恨独自吞咽。因马兑父亲被烧得半死,没有追究他更大的责任。马兑父亲这口气憋了十多年,现在总算顺畅地吐出来了。马兑没像父亲那样大喜大悲,苦难的生活使马兑变得孤傲,他内心虽得意,但绝不在脸上表露出来。他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把一个大学生放在眼里。确实,他有更高更远的目标,他想成为作家,那时,作家头上的光环还未消逝。
马兑很少与人交往,课堂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室。马兑的勤奋是出了名的,似乎比高中更刻苦。宿舍熄灯后,他就秉烛夜读。在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张计划阅读的图书清单,读一本他勾一本。清单的数量是惊人的,我曾看过那张单子,有五百多册,几乎包含了所有古今中外的名著。那就是说,大学四年,马兑要三天读一部小说。有一次,马兑读着读着睡着了,蜡烛烧着了他的枕头。我睡在马兑下铺,若不是我喊他,马兑恐怕就被烧成花脸了。马兑从不下饭馆,更不去舞厅,就是班里的晚会,他也很少参加。马兑的孤傲使同学大多不敢和他接近。马兑渴望给人留下孤傲的印象,他没有与人抗衡的优势,唯有这种性格。马兑遍阅文学名著,一方面是为将来当作家做准备,另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形象寻找支撑点。其实,马兑内心是极端自卑的。马兑家境贫寒,夏天永远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衬衫,冬天则一概是灰夹克。虽然没人耻笑过马兑,他却害怕同学们的目光。他总觉得那目光里缠绕着蒺藜样的疙瘩,他不敢触碰。
马兑的执拗、敏感与他的自卑是分不开的。有一个学期,不知哪儿给了学校一笔助学金。学校按班分开,班里又按贫困程度分一级、二级、三级,当然数量是不一样的。马兑无疑被评为一级贫困生,但班主任发放助学金时,马兑竟然拒绝了。马兑在同学们的注视中站起来,说,我不需要。马兑的声音虽轻,但口气却很生硬。班主任说,马兑,现在不是你发扬风格的时候。马兑再次说,我不需要。马兑的恼火扑散出来,班主任的脸顿时灰灰的,像是雾罩住了。结果,那个名额给了另一位同学。
马兑特别忌讳别人谈论农村的事,仿佛他就是整个乡村,谁谈论就是揭露他的隐私。别人一说,他马上走开,实在走不开他则望着别处,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可是别人的话,他一个字不拉地捡进耳里。一次,一个同学说有个农村老汉,第一次看见火车,连声惊呼,那玩艺爬都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那得多快。众人捧腹大笑,马兑却没一点儿笑意,他的脸肌在笑声中绷硬了。另一位同学接着讲了一个。说一位农村老汉进城,看见拖拉机配件厂的牌子,回村后逢人便说,城里有一个拖拉机配牛厂。别人惊奇地问他拖拉机配牛,牛能生出什么,他说最差也能生一辆摩托。没想这么一个笑话惹恼了马兑,马兑说他寒碜乡下人,两人吵翻了,若不是众人劝着,就打了起来。马兑不是故意找碴,他是打心眼里感到恼火。
但马兑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家伙,马兑勤快、善良。他起得早,每天不但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拖洗走廊。和马兑借东西,只要他有,就绝不吝啬。马兑出身农村,别看瘦猴似的,但体力好,有什么重活,他总是抢在最前面。
大三那年,马兑遭遇了一场恋爱。女方与马兑同姓,叫马丽丽,是中文系的校花,比马兑低一级。那年,马兑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尽管是短篇,也着实使马兑风光了一阵子。马兑得了一百二十块钱稿费,很慷慨地请宿舍全体人员下了顿饭馆,虽然是大排档,但对于马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马丽丽便是这个时候注意马兑的。一天,唐进对马兑说,有人想认识认识他,让他晚饭后在校门口等着。马兑莫名其妙,问什么人要见他。唐进卖关子,说当然是你的崇拜者啦。马兑定在那儿,电击了一样。崇拜者三个字使他兴奋。晚饭后(马兑没来得及吃饭,他去饭厅时,饭早就开过了),他在校门口等着。片刻,唐进领着两位姑娘走过来,其中一位是唐进的女友,另一位便是马丽丽。其实无须唐进介绍,马兑早就认识马丽丽,只不过过去隔着距离。马丽丽确实漂亮,尤其她的一对眸子,流光四溢,马兑几乎不敢和她对视。四个人去了校园附近的一个餐馆,唐进说都吃过饭了,咱们喝点儿冷饮吧。聊了一会儿,唐进和女朋友借故离去。剩下马兑和马丽丽时,马兑一下紧张起来,他没有和一个姑娘单独在一起过,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姑娘。马兑不停地搓着手,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倒是马丽丽显得大方,问马兑是不是很热。马兑说,不……,随即改口,是……是有点儿热。马丽丽喊老板再来瓶冰镇的,马丽丽熟门熟路的样子。马丽丽说她读过马兑那篇小说了,她感觉很棒,问他是不是读过很多书。这一下,马兑找到了感觉,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马丽丽静静地望着他,似乎被他的博学吸引了。那一晚,马兑和马丽丽很晚才回来。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相隔一百多米,马丽丽说,别送了,我自己回吧。马兑没说送她,马丽丽如此自是有点拨的意思,可马兑没听出来。马兑被喜悦冲昏了头,他说了句你小心点儿,便折回宿舍。饥肠辘辘的马兑一边躺在被窝里啃方便面,一边回味刚才的事情。回味的结果是:他提醒自己,马丽丽只是结识他,他告诫自己不能存非分之想。可他虽这么想,心里却充满了期待。过了几天,马丽丽又约了他一次,这一次是在校园内。马兑不像上次那么拘谨了,且一开始他就寻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免去了不少尴尬。
马兑开始了和马丽丽的约会。起先,是马丽丽约马兑,后来马兑就主动了。那一阵,马兑的汗毛孔里都淌着笑。马兑被兴奋激荡着,总是难以入眠。我睡在马兑的下面,那一年我被他翻来覆去的声音折腾得竟也害了失眠症。马兑认为自己的优势在学问,所以两人在一起一直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可有一次,马兑正说到起劲儿处,马丽丽打了个呵欠。马兑突然顿住,气氛便显出了尴尬。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约会还能干什么。阴影第一次窜进他的心里。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马丽丽说回吧。马兑只好附和。可走了几步,马丽丽哎呀一声,马兑问她怎么了,马丽丽说闪脚啦。马兑说我来扶你,马丽丽依存了他。走了几步,马丽丽说她走不动了。马兑壮着胆子说,我背你吧。马丽丽生气地说你想占我便宜啊。马兑急忙辩白,马丽丽娇蛮地说,你可别存坏心眼儿。马兑背时,马丽丽却爬不到他的背上。马丽丽说,我是一点儿劲也没有了,你抱我吧。她一再告诫马兑不能占她的便宜。马兑抱起了马丽丽,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异性,他激动而紧张,胳膊抖得难以控制。马兑步调机械,他不敢把马丽丽往怀里搂,而是一副端盘子的架式。可是马丽丽柔软的臂膀将他缠住了,马兑脑袋一热,同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伸进了他的嘴里。马兑的身子一下弹硬了。
马兑学会了接吻。马丽丽简直是一个接吻大师,她教会了马兑许多接吻的技巧。马兑起先是被动的,任那条鱼在嘴里游动,后来他就含住了它,再后来,他也变成了一条鱼,两条鱼在水里嬉戏。马丽丽花样百出,马兑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接吻时,马兑的身子便膨胀起来,他怕马丽丽觉出来,尽量弓着腰。马兑只限于接吻,他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怕自己的粗暴毁掉这种让人销魂的游戏。
有一次,两人接了会儿吻,马丽丽突然说,我让你干一件事,你敢不敢?
马兑愣在那儿,不说敢,也不说不敢。他不知怎么回答。他似乎觉出了马丽丽的意思,可又怕领会错了。
马兑迟疑的工夫,马丽丽板起了脸,冷冷地说,你以为我让你干什么?我让你走开!
马兑说,丽丽……
马丽丽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兑把马丽丽的表现理解为女人的神经质。可过了几天,他彻底领悟了马丽丽的暗示。那天,马兑和马丽丽回来时,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了。马兑要翻门而入,马丽丽拉住他,干脆,咱俩去旅馆开个房间算了。如一块炭火跌进冷水,马兑的心滋地冒出一股白气,又是兴奋又是感动。也正是感动,他才动情地说,丽丽,我是爱你的,所以我得为你考虑,我倒是不怕,可是,你呢?……我不能害了你。马兑说的是心里话,可这几句话却将马丽丽激恼了,她恨恨地说,马兑,你真下流。丢下马兑,翻墙进了校园,灵巧得如一只猴子。
马兑和马丽丽的关系冷淡下来。
一年后,马丽丽终止了和马兑的关系。
失恋使马兑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些天他恍恍惚惚,人瘦了整整一圈。那一年,唐进也失恋了,但唐进没他那么悲伤,该吃吃,该玩玩,不久又挂了一个。
马兑自发表那篇小说之后,虽然也写了不少,但均遭到退稿。整个社会对文学已开始淡漠,马兑头上那圈光环彻底消失了。马兑受到的是双重打击。
不久,马兑的母亲病故,马兑回了趟家。就是那一次,马兑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马兑回家后,父亲告诉他,村里办了两个厂子,招了不少人,马兑的妹妹马芮也想进去,但村长说人员已满,父亲问马兑能不能找村长说一声。马兑说我去试试。马兑怀了十二分的希望 ,没想到村长一口回绝了。村长审视着马兑,仿佛马兑是个乞丐。村长不像三年前把他这个大学生放在眼里了。村长出进都有吉普车了。
马兑一进屋,父亲便急着问,怎么样?马兑摇摇头。马芮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进了里屋。马兑的父亲叹口气,什么世道都是有权好哇。
马兑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稀哩哗啦碎成一堆。
返校后,马兑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依然泡在图书馆,但他不再读文学著作了,他读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理论书籍,而且还写了不少读书笔记。读累了的时候,他便揉揉眼。他一揉,便有东西掉出来,击起阵阵清脆的响声。别人听不见,马兑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