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兑决心从政、走仕途。不为什么,只为争一口气。可以说,马兑心里一直埋着这样一颗种子,只是过去他对从政不屑一顾,所以那颗种子缺少水分,缺少养料,一脸灰尘地卧在那儿。从村里回来,那颗种子突然发芽了。父亲那句话犹如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有好长一段时间,马兑只要一闭眼,眼前便闪出马芮失落的样子,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马兑开始鄙视自己:连一件小事都干不成的人,竟整日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
马兑赶了个不错的机会。毕业那年,县政府要一名写材料的秘书,政府办让教育局从新分配的大学生里选一名,要求中文系毕业。马兑是唯一符合条件的,所以他没费什么事就分到了政府办。在县里,政府办是人人仰慕的地方,踏进这个门槛,就说明你具有了某种资格。所以,马兑听说让他去政府办报到,几乎懵了,直到教育局人事科长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起点高,前途无量啊,他才醒悟过来,连声说谢谢。
马兑报到时,正是中午时分,机关干部陆续推着自行车走出来。马兑没有进去,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马兑心里流淌着融融的暖意,他虽然不认识他们,却感到亲切,他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他记得念书时路过政府门口,看见那些白底红字的牌子,常常有一种神秘、敬畏感,现在他能随便地出入了。自行车过后,驶出几辆轿车,马兑知道车内都是领导,他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马兑冲车内点点头,完全是下意识的,像是领导正注视他。
门口空空荡荡了,伸缩门蛇一样地延展了身子,一个下巴上长着黑痣的后生从警卫室出来,问马兑找谁。马兑说我谁也不找。黑痣狐疑地盯着马兑,说大门两侧不准停留。就在马兑走开时,黑痣喊住他,问他是不是上访的。马兑不知黑痣为什么这样问他,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黑痣说下班了,他让马兑下午来。马兑有些不舒服,他觉出黑痣的目光里含着审视和挑剔,显然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马兑想,难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马兑一边吃饭一边咀嚼这个问题。在学校,马兑和别人有界限,那不是马兑故意划开的,似乎他一进学校就存在了。到了新的环境,马兑不想成为另类人物。
马兑分到了综合科。科长叫王天海,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综合科加上马兑共三个人,另外一名科员叫杜毅,是从某乡镇调上来的。综合科的主要任务是起草文件、起草讲话,当然也有其他临时性的工作。政府办各科室均由主任直接领导,主任姓江,原先是某乡镇书记。他询问了马兑一些情况,说马兑基础好,文化高,但行政公文有它的特殊性,他让马兑多写、多向王科长请教。江主任戴着眼镜,给马兑的感觉是他的目光是分着叉的,一束从镜片上面钻出来,另一束则躲在镜片后面,随时进攻的样子。因此,和江主任说话时,马兑总是感到紧张。
机关的环境和气氛与学校不一样。学校表面紧张,实际是松散的,机关表面松散,实际是紧张的。马兑不是散漫的人,对机关的工作节奏还是适应的。
周末,马兑回了趟家。从县里坐车到营盘镇有趟班车。乔家围子离营盘镇十多里,过去回家马兑一直是步行。当然,现在也不例外。马兑领了一个月工资,他为父亲买了两瓶好酒,为马芮买了一双皮鞋。自那次奔丧后,马兑再没回过家,但那份歉疚却一直窝在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面包一样膨胀着。他现在虽然不能给父亲和妹妹什么承诺,但他终究要改变父亲和妹妹的命运。马兑暗暗发誓。
一辆吉普车与马总擦肩而过。令马兑意外的是,他走了没几步,吉普车返身追上来,停在了他身边。一个墩实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马兑觉得他有点儿面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汉子冲马兑一笑,是小马啊,要回家呀?马兑点点头。汉子说,让小刘送你吧。马兑忙说,路不远,我还是自己走吧。汉子拍着马兑的肩说,怎么学得这么见外?不由分说把马兑推上了车。
路上,马兑问司机汉子是谁。
司机斜了他一眼,弄了半天,你不认识罗书记呀?
马兑唔了一声,说瞧我这记性。前几天,罗书记去政府办,王天海给他介绍过。马兑要记得人太多了,对罗书记的印象不是很深。他没想到罗书记不但记住了他,还派车送他。尽管他明白罗书记是冲着他的单位的,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材料员,罗书记能这样,马兑还是很感动。
马兑父亲得知马兑在县政府办上班,而且罗书记派车送马兑回来,老是有些不相信。他的脸上挂着一层层的疑惑,随时能把脸拽下来似的。马兑掏出工作证给他看,马兑父亲他突然就流泪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末了又冲墙上马兑母亲的遗像说,咱娃是县政府的干部了,他当官了。马兑纠正他,说自己仅是一般干部,不是官。马兑父亲说,你别哄我了,县政府都是官,不是官能进县政府?马兑没再纠正他,马兑那点儿得意突然飞走了,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边无沿的痛楚。
马兑父亲张罗给马兑做饭,马兑要帮他,他说什么也不用,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你歇着,你歇着。
马兑问马芮去哪儿了。父亲说马芮去挖药材了,天黑了才回来。马芮凄楚的样子又浮现出来,马兑的心疼了一下。马兑说,我去看看,父亲说,远着呢,你歇着吧。
父亲炒了两个菜,一个鸡蛋,一个土豆条。他说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瓶二锅头。马兑说我带了酒,怎么还买?父亲嘿嘿笑着,喝啥也一样。马兑不由分说启开了他带回来的酒,给父亲斟上。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这酒很贵吧?马兑说,不贵。然父亲喝得很拘束,那样子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喝药。马兑心里不舒服,他知道父亲不仅仅是心疼酒钱,父亲已经和他有了距离。当父亲得知了他的工作单位,父亲和他的距离便产生了。马兑没法改变父亲的这种心理,父亲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天黑透了,马芮才回来。马芮比马兑上次见时黑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马芮是个文静的女孩,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哥,便没了多余的话。父亲已经做好了饭,可马芮非要给马兑包饺子。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马兑分到政府办的消息,马芮说,我哥是贵人嘛。
马兑想问问村办厂的事,犹豫了半天,没吐出来。
马兑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返回机关。半路上,村长的吉普车追上来。村长责怪马兑回来也不去家里坐坐,村长热情得像马兑是他的老朋友。村长要送马兑,马兑说,我走惯了,还是走着好。马兑没看村长,他知道那张脸一定很难看。
过了几天,父亲给马兑捎来话,马芮去村办厂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