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兑的第一次婚姻结束了。
马兑请了两天假,来市里找我。这几年,我混得也不怎么样。 我先是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因为房子的事和领导闹崩,便辞职做了自由撰稿人。我和妻子离婚了,没什么理由,都觉得对方没劲只好分手。前妻是某商场的业务主管,举手投足一副领导派头,这让我压抑。这个“遭遇”丝毫没影响我的情绪,我很快找了个性伴侣。我离不开女人。她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没多少文化,做爱时用一种很别扭的声音叫床。她一直用里程来计算做爱的时间,一百公里是十分钟。每次开始,她都问我,跑多少公里。我说五百公里。也许这是她职业落下的毛病,可她的发问却使我有一种疲于奔命的紧迫感。后来我遇到刘绪,便将女司机甩了。我没有结婚的念头,我觉得这样挺好,没有约束,没有责任,天马行空,来去自由。唐进的婚姻倒是稳固,可这家伙背着妻子什么都干。有一次,唐进竟然问我怎样能把妻子甩掉。我说,让她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唐进摇摇关,她太善良了,我不想伤害她。简直跟台词一样。可说完这句话,她就和另一个女人约会去了。生活是一场没规则的游戏,是非对错已不是衡量的标准,斤斤计较是自讨苦吃。因此,马兑讲述他的不幸遭遇时,我并未往心里去。我用不着边际的话开导他,让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屁一样放掉。那时,我还没有真正触摸到马兑心里那个坚硬的核儿。
马兑坐在我的对面,神色颓废。他比念书时更瘦了,也许是冷的缘故,他的肩微微缩着,像一只不小心掉进开水的大虾。他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什么错?我明白我是白说了。其实我本来就是白说的。
我给唐进打了个电话,我一个人应付不了马兑。
唐进的方式和我不一样,进门就说,操,你们都解放了,兄弟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边说一边指着脸上的伤疤让我瞧。我说你妻子不是很温柔吗?她怎么会……唐进打断我,是小姨子的杰作,妈的,真是狗拿耗子。没等我往下问,唐进已转移了话题,问古县有什么新鲜事。马兑想了想说,没有。唐进说,流行什么黄段子?马兑还是摇头。唐进说,看来得给你培训培训,来,先喝酒。
酒桌上基本都是唐进一个人说。唐进肚里装着数不清的浑笑话,一扯一串。最后,连酒店老板都凑过来了。马兑喝了不少酒,从酒店出来,唐进说要让马兑开放开放。马兑迟疑着不去,我说,没啥,也就是洗个澡。
在桑那中心洗完澡,唐进提议去唱歌。马兑不去。唐进开个房间,让马兑先休息一会儿。马兑进房间后,唐进冲我挤挤眼。这是唐进预谋好的。唐进喊了个小姐过来,对她耳语了一番。小姐进去后,唐进得意地说,导演也不过如此。话音未落,马兑踢门出来了。马兑涨红着脸,他狠狠地瞪了我和唐进一眼,扭头下楼。
唐进一脸尴尬。
我拽着唐进追出去。马兑踽踽独行。我一再解释唐进只是开个玩笑,可马兑一言不发,受了多大污辱似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马兑拉回来。
那一夜,马兑领着我走进了他的内心。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隧道里穿行。我老有一种要碰壁的感觉。
表面上,马兑学会了揣摩领导的意图,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比如领导说今天真热,他一定会马上想到办公室某个地方透了风,领导说你这件衣服不错,他一定会想到衣服有哪些不得体。他乖巧了,圆滑了,似乎官场那一套已经吃透了,可实际上,马兑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个虚假的,带表演性的马兑,只是披着马兑的衣服,借着马兑的名字,他并不是真正的马兑。真正的马兑躲在灵魂深处,并没有融入周围的环境。马兑没法把骨子里那些东西抠出去。正是这样,马兑活得很累,很痛苦。
马兑当了科长不久,古县一个偏远乡镇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孩子去地里偷吃了几只萝卜,被主人逮住了。主人因和派出所有些关系,就将孩子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刚刚配了警棍,那个姓白的民警从没玩过这玩艺儿,想在孩子身上试一试。白民警操作失误,结果造成那孩子下半身瘫痪。恰马兑去那儿下乡,听说此事后,他难以相信,专门去那个孩子家里看了一趟。孩子半靠在那儿,看见马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马兑的心突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击得四分五裂。这样一件事,乡里和派出所竟瞒而不报。马兑义愤填膺,当天就赶写了一篇文章。马兑没有像过去那样冒失地给报社寄去,现在他很少给报纸写稿子了。马兑带回单位,让其他科室的人看了,然后送主管副县长审阅。马兑想在信息简报中的“警示窗”栏目登一下。这是事故,不追究那个民警的责任难以平民愤。副县长看后,处理结果却出乎马兑的意料。副县长要求封锁消息,尤其不能让新闻媒体知道。副县长还专门给马兑及看过马兑文章的人开了会,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副县长说内部肯定要处理的,自家的事要关起门来解决,等等。马兑大失所望。孩子一生的幸福就这样毁了,他的遭遇竟然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到。对于此事的处理马兑无可奈何,副县长已经表态,如果马兑再说什么就是不识时务了。可是马兑无法忘记那个孩子的眼睛,它已嵌进了他的脑海深处。马兑为此感到不安,尽管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尽管他已做了努力,可他总有一种负罪感。马兑无法把自己的感情榨干,无法做到熟视无睹,所以他不能像别人那样平静。冲动,感情用事,几乎成了他的致命弱点。
许多事不是马兑能想明白的,比如蓝狐厂事件。由马兑和王天海整理典型经验的蓝狐厂,不到二年便倒闭了。蓝狐厂共投资了六十多万,拍卖给个人,仅二十万元,还是竞价。蓝狐厂因为宣传过头,落到如此地步有些滑稽。县里为了挣回脸面,再次把蓝狐厂作为典型:乡镇企业转轨的典型。马兑接下了这个整理经验的任务,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这是马兑的工作,他无法推辞。因为虚假的东西太多,所以要编得让领导满意并不那么容易。马兑硬着头皮赶了几个晚上。可过了没几天,马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蓝狐厂的拍卖是暗箱操作,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所以竞价仅二十万元。马兑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仿佛自己无缘无故做了同谋犯。他能说什么呢?服从和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只是这种选择让他难受。
马兑像是走进了迷宫,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甩来甩去。马兑晕头转向,逃离的欲望日渐膨胀。马兑对爱情的追求实际上是一种逃避方式。马兑没有勇气辞去工作,他幻想用另一种生活方式平衡自己。要说马兑的追求也很简单,他不是寻找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相反,他很低调,他想找一个不讨厌的人结婚,生孩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是互相倾慕,而是不讨厌——马兑的选择似乎太现实太简单了。可生活虽然现实却不简单,马兑的追求已被他理想化了。这不能怪马兑,有什么理由责怪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呢?
马兑的遭遇放在别人头上,也许早就自暴自弃了,但马兑没有。马兑虽然痛苦,依然揣着美好的愿望。马兑是一只折了翅膀却不放弃飞翔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