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一棵树的生长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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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坝上草原刮白毛风的那个夜晚,姚洞洞梦见了杀人。姚洞洞不再是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勇猛得像个狼崽子。他提一把切菜刀,这是母亲姚氏用的那把。刀刃上有个豆大的豁口,姚洞洞对豁口的记忆很深。姚洞洞不明白切菜刀怎么到了自己手里,母亲睡觉前总是把刀压在枕头底的。姚洞洞没有多想,提着刀就奔过去。姚洞洞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那个人面目模糊,似乎没长五官。姚洞洞往手心吐口唾沫,举刀砍下去。那个人不躲避,只是大声地呼叫。血汩汩地往外喷射,溅了姚洞洞一脸。姚洞洞猛地惊醒。

姚洞洞依然躺在破旧的被窝里。西北风呜呜地吼着,雪粒甩打在窗户纸上,啪啪乱响。姚洞洞缩缩脖子,忽然听见了母亲的呻吟。姚洞洞觉得奇怪,慢慢转过身子。于是,他看见了那一幕:一个男人骑在母亲身上,像在拉风箱。母亲姚氏一边扭,一边呻吟。姚洞洞的脑子突然冻僵了一样,那一幕像钉子牢牢地钉在脑门上。姚氏和男人没发现黑暗中那双眼睛。姚洞洞死死地盯着,他发现两人竟然都赤条条的。男人模糊的面容,像梦里的那个。姚洞洞盯了一会儿,辨认出男人是民兵连长孙贵。孙贵高大魁梧,最令村里的孩子们畏惧。姚洞洞发现孙贵一边拉风箱一边在母亲膀子上掐着。姚洞洞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地跳起来,扑到孙贵身上又抓又咬。孙贵骂了一句,将姚洞洞掀开。姚洞洞再次扑上去。孙贵拎小鸡一样将姚洞洞拎起来。姚氏大叫,孙贵,放下他!孙贵冷笑一声,轻轻一抛。姚洞洞不偏不倚,砸在了灶坑里。灶坑里堆着姚氏白天捡来的沙篷。若不是那堆沙篷,姚洞洞不定会摔成什么样子。姚洞洞后脑勺碰在风箱把上,晕了过去。

姚洞洞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姚氏怀里。姚氏一边给姚洞洞拔身上的刺,一边啪哒啪哒地掉泪。姚洞洞抽了一下,浑身被火烫了似的。姚氏说,儿啊,好生躺着吧。姚洞洞听见母亲的声音,猛一哆嗦。他推了姚氏一下,从姚氏怀里滚出来。姚氏哭道,儿啊……姚洞洞恨恨地说,别碰我。姚氏怔怔地看着姚洞洞,目光渐渐成了僵直的鸡爪子。姚洞洞的目光令人惊骇。

姚氏端上饭,姚洞洞看了看,把头撇过去,他没食欲。姚氏慌了神,儿啊,不吃饭咋行?姚洞洞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焦虑。去年,姚洞洞被狗咬伤,母亲就是这种声调。姚洞洞一下找到了惩治母亲的办法。母亲再次端上饭,此时姚洞洞肚里已咕咕叫了,饭的清香从鼻孔钻进来,一下一下挠着他。姚洞洞舔舔嘴唇,又把眼睛闭上,那口唾沫硬是被他咽进肚里。整整三天,姚洞洞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他像一个面团蜷缩在炕角,几乎没有力气睁眼。姚氏再也撑不住了,哭求,儿啊,你吃点儿吧,娘不行了。

姚洞洞缓缓拉开眼皮子,说,你别让他来。

这是姚洞洞三天来说的唯一一句话。姚氏怔了一下,脸猛地红了,娘不让他来,死也不让他来!姚氏捂着脸号啕大哭。

姚洞洞抓起筷子,一阵狼吞虎咽。

过了几天,孙贵又来敲门,边敲边低声说,姚花,是我。姚洞洞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姚氏蒙着头装睡,孙贵闹得太凶了,她才骂,你积点德行不行?孙贵充耳不闻,敲得不屈不挠。

孙贵闹了几宿,不闹了。姚洞洞的伤渐渐好起来,能出去玩了。一天,姚洞洞和孩子们从马尾巴上揪马尾,突然有人喊孙贵来了,大伙一哄而散。姚洞洞没跑,他心里挺害怕,但不知怎么没跑。驴个子孙贵径直走到姚洞洞面前,骂,妈的,小杂种,你为啥不跑?姚洞洞说,我没揪马尾。孙贵怔了怔,姚洞洞手里确实什么也没有。孙贵在姚洞洞头上捏了几下,说,没揪就好,没揪我就奖励你几根。果然从一匹红马尾巴上揪下几根。孙贵拍拍姚洞洞的头就走了。孩子们转来,问姚洞洞的马尾是怎么回事。姚洞洞说他自己揪的,又把马尾分给那些孩子。姚洞洞忽然一阵心慌,拔腿往家里猛跑。

跑进屋,孙贵正和母亲姚氏在炕上翻滚着。孙贵奋力往下扒姚氏的裤子,姚氏死死地抵抗着。姚洞洞脑袋炸了一下,抓起菜刀就砍。孙贵闪了一下,狠狠踹了姚洞洞一脚。一股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姚洞洞一下跌在那儿。孙贵骂,妈的,土匪都能睡你,老子为啥不能?气哼哼地走了。

姚氏抱住姚洞洞,泪流满面。

姚洞洞被孙贵踢断了腿。两天后,姚氏才找来接骨匠。也许是接得太晚的缘故,也许是接骨匠的技术不行,姚洞洞的腿留下了残疾,走路一跷一跷的。

姚洞洞躺在炕上不敢动弹,姚氏整日落泪。过了没几天,孙贵又来了,是一个白日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姚氏没给他好脸色。孙贵告诉姚氏,公社要修水库,一户去一个,没男人的就去女人。姚氏急了,孩子这样我咋去?孙贵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不是我孙贵的意思,你去不了,找上头说去。扭头就走。姚氏追到外屋,央求孙贵说说情。孙贵冷笑,你也求人?说着就抓住姚氏的前襟。姚氏后退一步,小声说,我来了……过几天吧。孙贵伸进手摸了一下,悻悻在骂了一句。数日后,孙贵进来,说,水库的事安顿好了,你安心照看孩子吧。姚氏的脸突然红了。孙贵说了几句寡话,走到外屋。姚氏看了姚洞洞一眼,低头出去。姚洞洞的腿隐隐疼起来。忽听得孙贵大骂,妈的,又不是黄河,还流个没完了!随之是摔门的声音。过了片刻,姚氏走进来,表情很古怪。

家里的粮见了底儿。正是闹春荒的时候,姚氏不得不攥些菜团子充饥。后来菜团子也一天比一天小了。姚洞洞营养不良,日渐消瘦。姚氏满脸忧戚。一天,她说出去借点儿面。第一次空手回来,第二次借了一小盆白面。此后,每过七八天,姚氏就出去借一次。每次姚氏出去借面,姚洞洞都像打架输给了别人,心和皮肉全火辣辣地疼。这一阵子,孙贵没再来纠缠母亲。

一直到了秋天 ,姚洞洞才能下地走路。姚洞洞不上街,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院里玩。队里的活多,母亲往往很晚才回来。那天,姚洞洞等不见母亲,就一个人去了场院。场院里静悄悄的,姚洞洞转了两圈也没找见母亲。母亲明明告诉他在场院里干活……姚洞洞饿坏了,伏在豆垛下偷偷剥豆子。听见声响,姚洞洞吓了一跳,忙把身子往豆垛里缩。从对面柴垛钻出两个人,一个是孙贵,一个是母亲姚氏。

姚洞洞开始上街玩了。姚氏没发现姚洞洞有什么变化,她已习惯了姚洞洞的少言寡语。

深秋的一个晚上,姚洞洞爬到场院的莜麦垛上。人们忙忙碌碌,谁也没发现姚洞洞。姚洞洞趴在那儿,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干完活,人们三三两两往回走。姚洞洞看见场院里只剩下母亲。这时,孙贵从边上走过来,不知对母亲说了什么,母亲跟在他后面。姚洞洞看见两人钻进了柴垛。

姚洞洞老鼠一样溜下来,奔到柴垛前。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柴垛点着。之后一阵风跑回家。

那场大火一直是村里的谜。孙贵只受了点轻伤,姚氏却严重烧伤。人们把姚氏抬回来,姚洞洞几乎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姚洞洞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母亲姚氏美丽的容颜被那场火弄得丑陋不堪。此后的十几年,姚氏无论春夏,一直罩着一块土黄的头巾。没活儿的时候,她哪也不去,就守在家里。孙贵再也不纠缠她了。从姚洞洞家门前走过,孙贵连头都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