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身世,姚洞洞是从孙关水嘴里得知的。孙关水是孙贵的儿子,和姚洞洞一个年级。孙关水在学校是班长,在校外是孩子王,常常对别的孩子发号施令。那次,姚洞洞和孙关水几个在一起玩抓土匪的游戏。孙关水命令姚洞洞当土匪,戴上那顶烂草帽往树林里逃。姚洞洞不干。孙关水和他爹一样霸道,姚洞洞不当都不行。姚洞洞反抗,凭什么让我当土匪?我不玩了。孙关水说,你爹是大土匪,你是小土匪。姚洞洞没见过父亲,自然不相信父亲是土匪。孙关水说,不信咱打赌,你爹要是土匪,你就让大伙骑三圈。姚洞洞被逼迫着点了头。这时,孙贵背着手走过来。那场大火只在他脑门上留了片伤。孙关水问孙贵姚洞洞的父亲是不是土匪。孙贵像是揣着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尔后,突然顿住。他感觉到一束异样目光的注视……那是站在孩子外围的姚洞洞。孙贵不由一哆嗦,末了破口大骂,你以为你爹是啥东西,你爹就是土匪。
孙贵匆匆走了,孙关水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姚洞洞觉得日头忽然灰灰的没了色彩,孩子们的目光投过来,掴得脸蛋子啪啪响。姚洞洞转身就往家里跑。
姚氏正给姚洞洞补裤子。裤子上已经有七块补丁了,这是第八块。姚氏眼睛模糊,鼻尖几乎触着裤子。大火之后,姚氏在姚洞洞面前也常背着脸。姚洞洞气喘吁吁地站定,冒冒失失地问,我爹是谁?姚氏一惊,针扎在了手上。她傻傻地看着姚洞洞,无言。姚洞洞执拗地问,我爹是谁,是不是土匪?姚氏抽搐一下,忽然扭住脸哭起来。
姚洞洞呆住。母亲的哭声冰雹一样击在他身上。
姚洞洞转身出去。孙关水还领着那群孩子在原地玩着,看见姚洞洞,个个瞪圆了眼。姚洞洞过去,趴在地上,说,我不赖帐,你们骑吧。孙关水抢先骑上去。
姚洞洞在地上爬了三圈。
孙关水下来,其他孩子挨个儿骑。旁边的孩子嗷嗷地叫。姚洞洞的手摁在一个玻璃片上,地上弄出几个血印。孙关水喝住姚洞洞说,今儿先饶了你。姚洞洞拍拍身上的土,大摇大摆地走开。
第二天放学,孙关水截住姚洞洞,要骑他。姚洞洞说,今天我没输你。要绕着走,孙关水不放。姚洞洞推了他一下。孙关水立刻和姚洞洞扭在一块儿。孩子们都站在孙关水一边,围上来拳打脚踢。直到把姚洞洞打倒,方跳着散开。
姚洞洞身上脸上全是伤,但没流一滴泪,吐吐嘴里的沙子就回去了。姚氏大惊,追问谁把他打成了这样,姚洞洞死活不吭声。次日,姚氏让姚洞洞在家呆一天,姚洞洞说怕误课,背着书包出来了,他没去学校,而是去了滩里。姚洞洞在滩里呆了大半天,套了一只鸟。估摸快放学了,他就在路口候着。孙关水几个走过来,姚洞洞突然从树后闪出来。姚洞洞说,孙关水,我给你套了只鸟。孙关水抓了鸟,神气活现地说,这还差不多,以后还让我骑不?姚洞洞说,想骑就骑吧。孙关水说,今天就免了,以后得好使唤点儿。
姚洞洞的妥协越发助长了孙关水的嚣张,甚至在班里,孙关水也要骑姚洞洞。且不时命令姚洞洞替他套鸟,逮蝈蝈。一日,姚洞洞悄悄对孙关水说村西的淖里有鱼。孙关水大喜,马上让姚洞洞给他抓鱼。姚洞洞说这个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孙关水点点头。中午,姚洞洞领着孙关水直扑淖里。两人脱了衣服,往淖中心走。孙关水问,鱼在哪儿?姚洞洞骂声王八蛋,一下把孙关水扑倒。孙关水水性不怎么样,虽然奋力挣扎,依然灌了半肚子水。姚洞洞揪着他的头发,问,王八蛋,还欺负人不了?不等孙关水答话,又把他摁到水里。就这样,抻出来摁倒,摁倒抻出来,孙关水被灌成了青蛙。孙关水起先还能求饶,后来连求饶的力气也没有了。姚洞洞将孙关水拖出来。孙关水哇哇大吐。
姚洞洞问,还使坏不了?
孙关水摇着绿菜汤样的脑袋,说,再也不了。
姚洞洞问,再使坏怎么收拾你?
孙关水说,你淹死我。
姚洞洞说,今天的事不准告诉你爹。
孙关水说,我谁也不说。
孙关水老实了几天,又开始找姚洞洞的麻烦。孙关水不直接出面,在背后指使别的孩子和姚洞洞作对,在放学的路上围了姚洞洞好几次。姚洞洞知道迟早要有一架,上学时就带着那把豁口刀。那天,几个孩子说姚洞洞偷了他们的东西,要搜姚洞洞的书包。姚洞洞猛地抽出切菜刀,晃了几晃,叫,谁丢了东西,来搜呀!谁也没防住姚洞洞这一着,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阵,逃之夭夭。
孙关水再不敢欺负姚洞洞了,就转移了目标,逗弄女孩子。今儿逮只老鼠,明儿抓只黄蜂,塞在女孩子的书包里。班里常有女孩子的尖叫声、哭闹声。孙关水几个在一边翘了二郎腿,嘻嘻地笑。这种时候,姚洞洞便上前抓住老鼠或黄蜂,丢到窗外。一次,孙关水弄了几只毛毛虫,放在老师的粉笔盒里。老师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拿粉笔时哇地叫了一声,跳在一边。同样是姚洞洞把毛毛虫扔到了院子里。老师惊魂稍定,方责问是谁干的。孩子们都低着头,姚洞洞看看老师,又看看孙关水。老师喝道,孙关水,你站起来!孙关水没胆儿,问了几句就承认了。老师训了孙关水一顿,撤了他的班长,换上了姚洞洞。
第二天,孙关水没来上课。老师正讲着课,孙贵气冲冲地闯进来,凶巴巴地质问,你凭什么撤孙关水的班长?没等老师回话,孙贵又拍着讲桌说,你换谁当班长不行?为啥要换姚洞洞?姚洞洞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你和他什么关系?你安的什么心?老师脸色惨白,话没说出口,泪先下来了。孙贵训够了,气哼哼地离开。老师停了课,把孙关水接到学校,宣布班长依然由孙关水担任。
老师声音很浮,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碎裂。姚洞洞深深埋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却窝了团旋风似的,一阵阵往外挣。
队里有一匹半瞎的马,很温驯。孙关水常骑着在村里遛。别的孩子骑不着,就跟在马屁股后头。姚洞洞偶尔也去,但只在远处站着。孙关水骑在马上,喊,姚洞洞,过来呀!姚洞洞绝然地摇摇头。有孩子围着,孙关水越发得意,常在马背上玩惊险动作。那日黄昏,孙关水牵马出来,刚翻上去马就惊了。孙关水被摔下来,头破血流。谁也想不到这事和姚洞洞有关系。
孙关水在家里躺了二十多天。班长的位置空缺了二十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