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洞洞突然喜欢上了慧慧。
慧慧是皮匠张老二的三闺女。慧慧小学五年一直和姚洞洞同班,是个内向但很有主见的女孩。孙关水往她书包里放死老鼠,躲在一旁等着看笑话。慧慧打开书包,没有惊叫,提着老鼠尾巴扔到屋外。孙关水弄了几次,讨了个没趣。那时,姚洞洞就觉得慧慧特别,上课时总想朝她座位上瞅几眼,碰上慧慧不来上学,姚洞洞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小学毕业,姚洞洞和慧慧均考上了县一中。姚洞洞念了一年,即因出身被勒令退学。随后,姚洞洞作为姚家唯一的男劳力,被派去修水库。
走那天早上,姚氏给姚洞洞烙了几张葱花饼。姚洞洞吃了几口,就动手捆行李。姚氏用塑料纸将饼包了,装进姚洞洞打了许多补丁的书包里。家里白面少,姚洞洞不忍心拿。推了几下,姚氏的神情又急又气。姚洞洞装了饼,心里却空落落的。姚洞洞以为是这几张饼的缘故,坐在行李上不动。姚氏说走吧,就一辆马车,晚了就挤不上了。姚洞洞默默地望了母亲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背起行李。
日头正毒,街上很干燥。姚洞洞低着头,趟起一路灰尘。看见那棵老榆树,姚洞洞突然意识到走错了方向。他走到了慧慧家门口。姚洞洞痴痴是站在那儿,明白了自己失落的原因。他踮起脚尖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正要走开,突然听见一个女人说,路上小心啊。一个声音应答,我晓得了。姚洞洞听出是慧慧,急忙闪在一旁。
走出来的果然是慧慧。她还是那个样子,梳着学生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裤子。姚洞洞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想撵上去,腿肚子却软得拉不开弓。慧慧快要转过墙角,姚洞洞终于喊出声。慧慧回过头,姚洞洞?你怎么在这儿?
姚洞洞说,我要去修水库。
慧慧说,那很累呀。
姚洞洞说,我不怕。
慧慧说,你当心些。
姚洞洞默默地点点头,如钩的目光从慧慧眼里探进去。慧慧脸颊微微一红,说,我走了。姚洞洞追上去,说,带上这个。把装葱花饼的书包往慧慧怀里一塞,撒腿跑开。
在水库工地上,姚洞洞脑里全是慧慧的影子。夜里饥饿睡不着觉,他就想象慧慧打开书包的样子,于是一丝淡淡的忧伤,一丝淡淡的幸福便久久地缠住他。工地上来个女孩子,姚洞洞总要拿她和慧慧作比较,且总能找出女孩子的各种缺憾。男人们在一块儿,说着粗俗的话,开着粗俗的玩笑,讲着粗俗的故事。姚洞洞只是默默地听着,他老是觉得慧慧就在远处注视着他。
一年后,姚洞洞回到村里。他在街上碰到慧慧,慧慧说,现在学校乱哄哄的不上课,她早就回来了。姚洞洞顿时一阵惊喜,但没敢表露出来。慧慧问问水库上的事就走开了,只字没提书包的事,姚洞洞回家不久,听到慧慧在外面喊他,急忙跑出去。慧慧说,我来还你书包。慧慧垂着睫毛,不看姚洞洞。姚洞洞让慧慧进去坐坐,慧慧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有事。慧慧犹豫的眼神令姚洞洞心下一冷,他想到了母亲丑陋的面容。进屋后,姚洞洞将书包往柜上一扔,躺在炕上发呆。姚氏拿起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一掏,掏出一块花手绢。姚洞洞突然跳起来,劈手抢过那块花手绢,大声责备母亲,睡翻啥呀,你?姚氏哆嗦了一下,低头干活去了。姚洞洞又掏掏书包,什么也没有。他背转母亲,端祥了一会儿花手绢,又凑近闻了闻,小心翼翼地叠好,装在贴身的兜里。他和慧慧好象一下拉得更近了,每天,他都能闻到她的体香。
姚洞洞和慧慧是一个队,秋天割地又和慧慧分在了一个组。慧慧是割地的好手,小组里她总是每一个到头。姚洞洞有力气,割地却不在行。那天割莜麦,慧慧的镰刀硌了口子,她坐在地头磨了会儿镰刀,最后一个进地,可很快就抢在了姚洞洞前面。姚洞洞割着割着觉得少了一垄。他没有细想,快追上慧慧了,突然又成了两垄。等到落下,又成了一垄。姚洞洞挺腰望了望,突然明白慧慧在暗中帮他。姚洞洞又是惊喜,又是内疚,暗骂自己没用,就发狠地割。数日后,姚洞洞就成了割地的好手。姚洞洞和慧慧总是远远地把众人甩在身后。两人暗中使劲儿,是为了和那些人拉开距离,单独呆一会儿。但两人单独站在麦浪中,只是互相望着,很少说话。有时,姚洞洞掏出那块手绢,在慧慧面前擦汗,慧慧就脸红。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
放电影是村里的节日,收工也比往日早。演《南征北战》那天,姚洞洞连饭也没顾上吃,早早地来到放电影的地方。姚洞洞悠闲地吹着口哨,目光却四下睃巡。他在等慧慧。直到电影开演,慧慧才露面。慧慧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姚洞洞悄悄跟上去,往慧慧手里塞了一把豆子。这是姚洞洞家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就是那一次,姚洞洞和慧慧抓了手,足有十分钟。姚洞洞握着慧慧打满茧子的手,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回家后,姚洞洞还一个劲儿地端详自己的手。
姚洞洞怎么也没想到孙关水也喜欢上了慧慧。那天正干着活,孙关水兴冲冲地带来一个消息,邻村放电影《黑三角》,还有意扫了慧慧一眼。孙关水在大队部工作,不用下地。孙关水走后,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孙关水看上慧慧了。另一个妇女说,是吗?张皮匠烧高香了。姚洞洞心里格登一声。收工时,姚洞洞故意落在后面。慧慧觉出姚洞洞眼里有话,也放慢了步子。姚洞洞问,你去看电影不?慧慧反问,你呢?姚洞洞说,你去我就去。慧慧说,好长时间没看电影了。
看电影多成群结伴,男的一伙,女的一伙。男前女后,一路笑声。
电影开演后,姚洞洞便就慧慧身边靠。这时,他看清孙关水在慧慧身边站着。姚洞洞明白那两个妇女的话不是虚言,心突然被挖走了似的,尖锐的疼痛感立刻传遍全身。孙关水对慧慧说着什么,慧慧左顾右盼。后来,孙关水就抓住慧慧的手,慧慧甩了一下没甩开。姚洞洞抓了一把土扬过去。人们纷纷责骂,孙关水松开了慧慧。慧慧走出来,站在一边。孙关水跟过来,依然说着什么。姚洞洞走过去,咳了一声。孙关水回过头,姚洞洞说,是孙关水啊,你怎么跑这儿了?孙关水说,我嫌里面热。姚洞洞说,哎,你说哪个是特务?孙关水给姚洞洞指点的工夫,慧慧溜开。这次看电影,姚洞洞挨都没挨着慧慧。
姚洞洞和孙关水同时追慧慧,一个暗里,一个明里。
姚洞洞只用目光和慧慧传递心思,在众人面前,几乎不和慧慧说话。孙关水却不这样,专拣人多的时候和慧慧说话,有意表明他喜欢慧慧。有时,孙关水往工地上送水,妇女们开孙关水和慧慧的玩笑,慧慧总是红着脸低下头,孙关水则龇出白白的牙齿,幸福得要死。这时,姚洞洞便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心里恨不得把孙关水的牙全敲碎。姚洞洞听说孙关水还往慧慧家里跑,更是恨得牙痒痒。
孙关水像堵厚实的墙,竖在姚洞洞和慧慧中间。姚洞洞只是觉得孙关水可恨,直到那件事发生,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帮后生在一块儿聊天,讨论村里哪个姑娘俊俏。孙关水说,当然是慧慧。一个叫四虎的撇撇嘴,慧慧俊啥,就是乳房大,你八成是相中那对乳房了。不想孙关水立马就恼了,起身向四虎扑过去。姚洞洞第一次见孙关水那么勇猛,四虎被打得一路求饶。姚洞洞觉出孙关水是真喜欢慧慧,心里透出一丝寒气。
姚洞洞把自己和孙关水作了比较,孙关水至少在三个方面能压倒他:第一,孙关水出身好;第二,孙关水家有权势,这时孙贵已当了支书,是村民昂着头才能看见的人物,并且孙贵已着手培养孙关水当接班人了;第三,孙关水家有钱,舍得投资。而自己唯一能和孙关水争的就是那块花手绢。比起孙关水的三个有利条件,那块花手绢太微不足道了。姚洞洞实在是喜欢慧慧,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不但要争,还要赢。
失眠了几个夜晚,姚洞洞拿定了主意。
姚洞洞的攻势不动声色,胆子却大了。姚洞洞不想在别人面前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来,除非不得已。那天,孙关水又来给慧慧送水,慧慧不喝,孙关水硬拿着水壶让慧慧喝。姚洞洞实在看不下去,喝道,我咋这么霸道,人家不喝,你硬灌呀?孙关水歪歪地斜着姚洞洞,关你什么事?我喜欢她!你心疼了?狗拿耗子!姚洞洞攥紧了拳头。孙关水说,哈,想打架?姚洞洞道,老子就是心疼。孙关水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你也不照照镜子,你配吗?还想和我争,可笑!你不过是只蚂蚁!姚洞洞心里冷冷一笑,就算老子是蚂蚁,也不能任你踩捏。姚洞洞没有遏制住怒火,和孙关水干了一架。
这场架,姚洞洞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当天,姚洞洞就被弄到公社。姚洞洞在里面呆了三天,出来,浑身上下都是伤。后来姚洞洞才知道,若不是母亲一直在孙贵家门口跪着,他不定哪天才能出来。
姚洞洞偷偷约慧慧出来,直截了当地问慧慧愿不愿意嫁他。慧慧幽幽地叹口气,问,你敢娶吗?姚洞洞说,敢!我凭啥不敢?慧慧说,挨一次打不够,你要长年蹲里头?姚洞洞说,我有办法,我要让孙关水主动放弃你,你得配合。慧慧疑惑地点点头。
几日后,慧慧脸上长了一片近似于狼疮的东西。慧慧去了几趟公社,那片疮依然贴在脸上。干活时,慧慧总是低着头,有人问起她,她就掉泪。这片疮使慧慧的面容失去了光彩,孙关水纠缠慧慧的次数渐渐少了。姚洞洞暗暗得意,为自己的杰作得意。
那天,慧慧没来工地。一个妇女神秘兮兮地对众人说,知道吗?慧慧当售货员了。旁人问,孙关水不是不喜欢她了吗?咋就当上了售货员?那妇女说,孙贵散出风,慧慧的疮好了,就让她当售货员,慧慧就洗掉了,原来那疮是假的。姚洞洞眼一黑,差点栽倒。稳稳神,扔了东西往供销社跑。
光彩艳丽的慧慧正笑盈盈地卖货。姚洞洞喘了一会儿,一步步走过去。慧慧怔了怔,随即问,你要买啥?姚洞洞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足有十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姚洞洞的筋骨像被抽掉了,费了老大劲才走回家。晚上,慧慧出乎意料地来到他家。慧慧提出单独和姚洞洞呆会儿,姚氏默默地出去了。
姚洞洞目光无神,躺着不动。
慧慧说,田里的活太重,我干不下去了,我想当售货员。
姚洞洞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慧慧说,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知道,我脸上弄一片疮,心里有多难受!
姚洞洞的心一阵痉挛,却无言以对。
慧慧说,我可能是孙关水的人了,今天……慧慧没往下说,慢慢地解开扣子,她的眼里满满两眶水。
姚洞洞叫,你这是干啥?别可怜我!滚!
慧慧哭着跑出去了。姚洞洞抓起茶缸,狠狠摔在门上。姚氏惊叫一声,从门后闪出来。姚洞洞厉声道,你在偷听?姚氏说,娘怕你干傻事,慧慧可是孙家的人啊。姚洞洞怒道,谁说她是孙家的人?到后来,已是咆哮了。
数日后,孙关水和慧慧订了亲。姚洞洞听到这个消息,淡淡一笑。他的神态漫不经心,心却被这个消息击碎了。订了亲,慧慧就真是孙家的人了。姚洞洞突然决定干点儿什么。
姚洞洞选准机会,将慧慧叫出来。慧慧问他干啥,姚洞洞不说话,兀自动起手来。慧慧明白了姚洞洞的意思,吓得直往后退。姚洞洞说,那天你是给我演的戏?慧慧说,那天我能由着你,可现在……我是孙关水的人,就不能那样了。慧慧越这样说,姚洞洞的念头越强烈。见慧慧死活不从,姚洞洞掏出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下,直盯着慧慧的眼睛说,你不应,我就一直划下去。慧慧急了,你……别……好不好?姚洞洞说,你嫁了别人,我还活着干啥?慧慧咬咬嘴唇,哭道,就一回,啊?
几天后,姚洞洞截住慧慧,说要还她的东西。慧慧犹豫了一下,跟在姚洞洞身后。到了场院,姚洞洞拥着慧慧往柴垛里钻。慧慧叫,你再无礼,我就喊人了。姚洞洞说,喊吧,我怕啥,大不了再进去一次。慧慧僵直的身子突然就软了。
慧慧很快就结了婚。那天,姚洞洞坐在田野上,想起和孙关水争班长的事。他能驯服孙关水,却不能当班长,同样,慧慧敢把身子给他,却不能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