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一棵树的生长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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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给孩子取名,姚洞洞很是费了番心思。太张扬了不行,太土气了也不好。红芳执意要取响当当的名字,姚洞洞没同意。直到孩子上学,姚洞洞心里才有了谱。男孩取名姚治国,女孩取名姚治华。治国、治华上学的第二天,哭着回来,说老师让改名。红芳急了眼,骂老师狗眼看人,偏不改,还能把姓挖了?姚洞洞知其中必有缘故,问红芳家里有啥稀罕东西没有。红芳赌气说没有。姚洞洞说这是孩子的事,你不让他们念书了?红芳红着眼圈,打开柜,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布。这是几年前姚洞洞给她买的那块,她一直没舍得用。红芳紧紧地抓着布,之后突然松开,那块布如瀑布泻在炕上。姚洞洞的心噌地一疼,他没敢再看红芳,低头将布卷了,又用纸包住。

治国、治华的老师是个女的,去年从别处调来,就在学校住着。姚洞洞夹着布敲开门,女教师正在做饭。女教师和村民们不熟悉,问,你找谁?姚洞洞说,我是姚治国、姚治华的父亲。女教师突然慌乱起来,你……就是……你坐!女教师给姚洞洞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姚洞洞说,两孩子调皮,给你添了不小麻烦,他妈让我给你送块布。女教师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姚洞洞硬给她,她重重地往外推。姚洞洞说,你要是不拿,我就给你跪下。女教师被震住,脸色通红,忙着制止,别……我拿上。姚洞洞转身就走。女教师喊住他,犹犹豫豫地说,改名的事是大队——姚洞洞打断她,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姚洞洞神色平静,心却被油煎了似的。女教师没说别的,只说孙书记的孩子叫孙建国。

在学校门口,姚洞洞迎头撞见孙关水。孙关水现任大队副书记,实际行使着书记的权力。孙关水完全是书记派头,灰色的中山装不是穿而是披在身上,梳着背头,头发油亮亮的,能照出人影。孙关水哼着小曲,看见姚洞洞,突然放下脸,姚洞洞?你怎么在这儿?姚洞洞说,听孩子说老师让改名,我看问问为啥,是不是犯了国家哪条法律。孙关水毫不掩饰,这不关老师的事,是大队的意思。姚洞洞眼里喷着突突的火苗,真想扑上去,将孙关水的脸撕碎。火苗子很快熄灭了,过去姚洞洞在淖里能让孙关水服服帖帖,现在不同,孙关水是村书记。姚洞洞甚至笑了笑,问孙关水为啥。孙关水气势汹汹的,我正想问你呢,你安的什么心?我家孩子叫建国,你就叫治国、治华,想接班是不是?就你这样子,公社得备案。姚洞洞浑身突然冷麻冷麻的,他辩白道,我没啥意思。孙关水道,别狡辩,哪天改哪天让他们去上学。甩下姚洞洞进了学校。姚洞洞明白孙关水来学校的意图,孙关水和他爹一个德性。二十多年前那场大火突然在姚洞洞脑里燃烧起来,他的关节被兴奋撞得嘎吧嘎吧响。片刻之后,姚洞洞就冷静下来,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放一把火,就算是别人放火,孙关水照样能把他姚洞洞抓起来。孙关水这样明目张胆,自然是因为没人敢把他咋的。姚洞洞走了两步,又折进学校。就这么走了,姚洞洞总是不甘心。

姚洞洞敲敲门,听得屋里叮当乱响。孙关水拉开门,生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女教师蹲在地上捡东西,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姚洞洞卑微地一笑,孙书记,我想通了,孩子是不能取这名。孙关水摆摆手,想通了就好。姚洞洞说,我让李老师取个名儿,趁孙书记在,给参谋参谋。姚洞洞一本正经,一脸的诚恳。女教师忙拿了字典一页一页地翻。姚洞洞看出女教师是被逼迫的,越发坦然。孙关水不耐烦了,取个名字有啥查的?只要别取那两名,啥都行。姚洞洞说,我怕起不好。孙关水呆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临走,狠狠剜了姚洞洞一眼。女教师长长地松口气,低声说,谢谢你。姚洞洞装糊涂,你给孩子取名儿,我该谢你呀。

第二日上午,姚洞洞走进孙关水家。孙关水家三间堂堂正正的四角硬,门阶很高。姚洞洞在院里擦了半天鞋底子才进去。孙关水和慧慧正吃饭,姚洞洞打定主意进去不看慧慧一眼。可一进去,目光还是落在慧慧脸上。慧慧有些慌,没等孙关水开口,便吆喝姚洞洞,你往里站,我刚刷了那儿!姚洞洞忙躲开。孙关水轻蔑地打声招呼。姚洞洞说,孙书记,我来向你汇报孩子取名的事,男孩取名姚小洞,女孩取名姚小叶,你看合适不?孙关水不耐烦了,我说除了那俩名,啥都行嘛。姚洞洞说,孙书记同意就好。

转年,孙贵死了。孙贵得的是肺气肿,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没上来气。孙关水给孙贵开了个追悼会,让村民都参加。姚洞洞是第一个去的,这让孙关水意外。孙贵的遗像很大,那张青白的脸让姚洞洞想起那场大火。姚洞洞一直不明白,母亲烧得伤痕累累,他为什么就没事儿?姚洞洞盯着孙贵的眼睛,孙贵却躲避着。孙贵好象不敢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空洞无物。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糟蹋着他的母亲。想起母亲,姚洞洞的眼睛湿了,他抹了一把,泪水更多了。在场的外姓人,姚洞洞是唯一流泪的。孙关水对姚洞洞的行为犯疑,可面对唏嘘不已的姚洞洞,他什么也说不出。

孙关水当支书后,他和女教师的事传得越发硬了。一听到这类传言,姚洞洞就不舒服,心里疙疙瘩瘩像长满了瘤子。夜里还失眠,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心里老是想着孙关水和女教师。除了慧慧,恐怕没人不知道孙关水和女教师的事。姚洞洞想给孙关水点儿难堪,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慧慧。

姚洞洞在学校附近蹲了几次,那天看见孙关水走进去,便往供销社跑。姚洞洞直截了当地跟慧慧说了。慧慧脸色骤白,却摇头说,我不相信。姚洞洞说,信不信由你,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慧慧青了脸,拔腿就走。姚洞洞提醒她,你该带上工具。慧慧顺手操了把尺子。

慧慧将孙关水和女教师堵住了。孙关水见势不妙,提起裤子溜了。慧慧没理孙关水,只将女教师摁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女教师没有还手,只是呜呜地哭。慧慧生生将尺子打断。听到这个消息,姚洞洞目瞪口呆,深为提醒慧慧带工具而后悔。不久,女教师调走了。而孙关水毫发未伤,走路依然哼着小曲。姚洞洞暗骂慧慧瞎了眼。

五月的一天,姚洞洞干活回来,红芳正坐在炕沿上哭。红芳衣衫不整,头发零乱,一见姚洞洞,哇地哭出声。姚洞洞感到不妙,连连追问。红芳断断续续地告诉姚洞洞,孙关水来过,调戏她不说,还扒她的裤子,要不是她狠狠咬他一口,就……姚洞洞慢慢松开红芳。红芳见姚洞洞眼神呆滞,忙强调,他没把我咋的。姚洞洞没言语,他恼的不是这件事。孙关水没有得逞不会甘心,他在琢磨怎么阻止孙关水。红芳急了,抓着姚洞洞的衣服说,我没丢你的脸,我丢不了你的脸。姚洞洞怪声怪气地笑笑,皱着眉头说,你咋咬人家呢,人家是支书,想干就让他干嘛。红芳吃惊地望着姚洞洞。姚洞洞说,我背你去,他要怎样就怎样。红芳哭骂,你个窝囊脑袋,黑心黑肺……姚洞洞拽她,她和姚洞洞缠在一处。姚洞洞狠狠打了红芳一巴掌。结婚多年,这是姚洞洞第一次出手打女人。红芳怔了一下,就去抓姚洞洞的脸。姚洞洞闪开,却捉了她的手,将她背在身上,带门出来。

红芳破口大骂,姚洞洞,你个挨刀剐的!

正是收工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回村,见姚洞洞如此,都问,姚洞洞,你这是干啥呢?姚洞洞不卑不亢,孙书记看上我女人了,我给他送过去。一个老汉劝,姚洞洞,不能这么下作呀。姚洞洞嘿嘿一笑,人家是书记,惹不起。周围的人都是一脸鄙夷的神色。姚洞洞视而不见,再有人问,姚洞洞依然那样回答。到了孙关水家,姚洞洞身后已聚了一帮人。

姚洞洞踢开门,红芳动了一下。红芳是个聪颖女人,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是这么下三烂的人。姚洞洞踢门的动作猛使她明白了什么,她嚎得越发响了。孙关水和慧慧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姚洞洞把红芳往炕上一丢,对孙关水说,孙书记,你是不是看上红芳了,我给你背来啦。孙关水异常尴尬,说话就没有平时那么顺溜了,你……你这是干啥?你怎么能……姚洞洞嘿嘿笑道,你是支书,用不着偷偷摸摸。慧慧盯着孙关水,脸渐渐变色,咬牙骂,狗改不了吃屎。孙关水忙说,这是误会,误会。姚洞洞说,孙书记别不好意思,我都给你背来了,觉得她好,就留下。摞下这话,转身就走。孙关水急了,拽住姚洞洞你,你背走她,不能留下。红芳骂一会儿孙关水,又骂一会儿姚洞洞,她的嗓子似乎撕破了,每个字都是分了叉儿的。姚洞洞认真地问孙关水,真不留?孙关水苦着脸说,你别寒碜我了。姚洞洞问,不弄一下?孙关水脸上更加挂不住,你说啥疯话呀。姚洞洞当即正了脸色,你不喜欢她,日后不准再踏进我家半步。孙关水说,我保证不去了,我坚决不去了。姚洞洞背了红芳离开。

街上静悄悄的,街两边的人望着姚洞洞,仅仅是望着,没人和他说话。姚洞洞神色坦然。汗从脑门上淌下,又流到脸上,脸上被红芳抓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红芳精疲力竭,脑袋软软地歪在姚洞洞后背上,似乎睡着了。

一进屋,姚洞洞的腿颤了一下,两人同时摔在地上。姚洞洞扶起红芳,歉疚地说,我不是人。红芳已彻底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她抱住姚洞洞,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