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洞洞穷得卵子叮当响，懂得每一分钱的价值。有一分钱和有一块钱的感觉绝对不一样。无论姚洞洞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积攒钱的执着没变。姚洞洞最初背着红芳积攒了十二块八毛钱，后来就在十二块八毛的基础上，一分一分地增加着。
捡废铜烂铁、捡骨头、捡麻绳头的营生，姚洞洞干了十多年。姚洞洞走路，两眼总是四处睃巡。有一阵子，姚洞洞什么都没捡到。村里一个后生吹了对象，在村后的树林里吊死了。姚洞洞闻讯，和一帮人解下后生。帮后生的家人料理完丧事，姚洞洞老觉得脑里晃悠着什么。那天，他突然想起晃悠的是绳子。他跑到树林，那绳子依然在那儿晃着。姚洞洞解下绳子，卖了两毛六分钱。慧慧把钱递给他，说，东西也有捡完的时候。姚洞洞怔了怔，没说话。那天晚上，姚洞洞开始琢磨别的营生。
那时，队里常派姚洞洞跟车，去坝下拉椽檩。因是马车，拉一趟半个月左右，吃住都在路上。住自己搭帐篷，吃是自己带面做饭。一次，姚洞洞和车倌在一个镇里落脚，镇上有人问姚洞洞卖不卖面。姚洞洞问问价钱，吃了一惊。他悄悄将自己的面卖掉，得了十几块钱。姚洞洞对车倌说自己带的面少了，两人凑合着吃了一路。第二次，姚洞洞多带了五十斤面。他实话告诉红芳，这些面是准备卖钱的。姚洞洞回来，把卖面的钱给了红芳一部分，红芳才信了。姚洞洞没把钱全交给红芳，他不是有意骗她。不攒钱，姚洞洞心里就没着落，他说不清为什么。红芳第一次拥有十多块钱，两宿没睡好。姚洞洞握着红芳的手说，每次卖点儿，也能攒不少。红芳听出了姚洞洞的意思，口粮都是定量的，要卖面就得从牙缝里挤。之后，姚洞洞家的饭桌上又和过去一样了，稀的多，稠的少，熬菜多，面食少。一端上饭，小洞和小叶都抢着吃。这时，姚洞洞便默默地搁下筷子。红芳看不过去，拍小洞一巴掌，拍小叶一巴掌。小洞和小叶哇哇大哭。姚洞洞冲红芳嚷，你这是干啥？红芳不吭声，姚洞洞低声道，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呀。红芳就是两眼泪。
那年春节是姚洞洞家第一个像模像样的春节。姚小洞和姚小叶各做了一身新衣服，姚洞洞和红芳各做了一件褂子。姚洞洞又给两个孩子买了一斤反子，半斤黑枣，半斤红枣。看着老婆孩子喜气洋洋的样子，姚洞洞独自躲出去哭了一场。
姚小洞和姚小叶念初中时，村里承包土地。姚洞洞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拥有自己的土地，姚洞洞想都不敢想，现在就要变成现实了，怎么不惊喜？只是担心分不上好地。村里的地好的好，差的差，好地一亩打二百斤粮，差地也就一百来斤。姚洞洞清楚自己在村里的地位，他的担忧不是没道理。分地前一天，姚洞洞让红芳准备了几个菜，想请队长吃顿饭，让队长手下留点情。谁知队长已在别处喝了酒，喷着酒气说，你少来这套，你以为我喝不上酒？队长是孙关水的亲戚，他这么说，姚洞洞越发觉得不妙。分地的当天，村里才公布分地方案，先抓阄，然后按号分，排到哪儿算哪儿。表面看很公平，实际漏洞很大，因为没宣布号是怎么排的，怎么做手脚都行。姚洞洞看透其中的把戏，装着不解的样子向旁人咨询。这一问，点醒了众人，一窝蜂找队长吵闹起来。姚洞洞背转脸，没事人似的望着田野。村民意见大，方案只得重新制订。新方案把地分为一、二、三类，无论抓哪个号，均能分上一类地。姚洞洞抓的是19号。分到姚洞洞，队长轻轻瞥了姚洞洞一眼。仅仅是一瞥，姚洞洞却从队长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冷笑，心里一沉。分完，姚洞洞傻眼了，他分的全是三类地。姚洞洞压着火气和队长争执。队长说，是几类地，由村里定，哪由个人说了算？姚洞洞说，这样的地我不能要。队长，要不要由你，你不要正好，你不要我要。这工夫，孙关水背着手过来，问明情况，便问姚洞洞，通过方案时，你举手没？姚洞洞说，这和方案没关系。孙关水道，地是按方案分的，这有啥错？你不满意倒可以理解，人嘛，谁不想要好地？可这事不能由你说了算，就这么定了，种不种由你。
众人远去，姚洞洞依然在自己贫瘠的土地上坐着。地是定了，争也争不出结果，姚洞洞不再恼恨，他在琢磨别的。他分的是边地，挨着地是草滩。姚洞洞的目光久久地在草滩上抚摸着。
黄昏时分，姚洞洞回到村里。一进村，有人就喊，姚洞洞，红芳拿了瓶药去孙书记家了。姚洞洞哦了一声，快步向家里走去。姚洞洞有意在众人之后回村，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现在他突然明白那感觉是什么了。姚洞洞进屋便将门插住，心跳声鼓一样击着耳膜。大约一支烟工夫，他拉开门飞快地向孙关水家跑去。这时，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扯着红芳往车上放。孙关水和慧慧跟在后面，脸色极为难看。姚洞洞看不清红芳，他冲孙关水吼，红芳死了，你也别想活！姚洞洞的声音变了调，嗓子像被人拉了一刀，孙关水猛一哆嗦。
红芳没生命危险，但折腾得不轻。姚洞洞捂着脑袋蹲在医院走廊里，很是内疚，但没有流露一丝一毫，完全是受害的样子。晚上，姚洞洞在红芳床边抽自己耳光，我没能耐，让你受罪了，你咋这么糊涂？你走了，我和孩子咋办？红芳伸出手，在姚洞洞粗糙的脸上抚摸着，声音微弱地说，我要好地。姚洞洞说，谁说咱家地赖，咱家的地是最好的。
红芳出院后，姚洞洞先去找慧慧，扬言要告孙关水。作为一村的书记，竟然逼他女人喝药，他咽不下这口气。慧慧说，孙关水没逼她，是她自己喝的。姚洞洞冷笑，你不愧是孙关水女人，句句向着孙关水，这真是笑话，我家红芳又没疯，她好端端的喝什么药？你还替孙关水辩解，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怕你守寡，我一刀子捅了他。慧慧红了脸，小声央求，看在咱们过去的情份上，算了吧，我劝劝他。姚洞洞死死地盯着慧慧，盯得慧慧心慌了，才说，你这么说，我不告他，可必须给我分好地。他把“好”字咬得很重。
第二日，姚洞洞不等慧慧回话，又去找孙关水。姚洞洞软中带硬地说，孙书记，红芳不吃不喝，你看我是背到大队部呢，还是背到你家来？孙关水绷着脸说，有理讲理，有事说事，你这是干啥？姚洞洞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这么说，我也没啥可讲的，咱一会儿见。孙关水忙拦住姚洞洞，地是分完了，不可能再分，你提提别的条件。姚洞洞说，除了重分地，我没啥条件。孙关水苦了脸，你让我怎么跟村民说？姚洞洞说，说到这份上，我劝劝红芳，不过，你得让我从地边上开一块儿，明年打不下粮，我一家四口还得给你添麻烦。孙关水沉吟了一下，说，可以开，不能太宽。姚洞洞说，我只开五步。孙关水没说话，算是默许。
当天夜里，姚洞洞就提了铁锨去开地。红芳的药没白喝，这五步足能开出二亩。姚洞洞甩着汗瓣子，越干越有劲。清幽幽的月光在黑色的土地上淌泻着，和铁锨碰撞出悦耳的声音。姚洞洞猛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一回头，竟是红芳。红芳说，我睡不着。
在自己的田里干活，红芳非常贪婪，好象每一分钟都是愉快的享受。田里的活轻轻松松就干完了。闲下来，姚洞洞就开始琢磨赚钱的路子。
姚洞洞不再捡破烂，而是收破烂。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走村串户，收酒瓶、废纸、骨头，破铜烂铁。起先是用钱收购，后用物交换。用物交换比用钱收占便宜。姚洞洞发现，用钱收购，卖主总要盘算合适不合适，而用物交换，卖主只盯着物，而忽略了物的价值；有的则是卖钱能算清帐，用物交换算不清帐。这样，姚洞洞的赚头就大了。比如一个酒瓶收五分钱，往收购站交八分钱，只赚三分。用一盒火柴换一个酒瓶，当时火柴的批发价是一盒二分钱，这样收一个酒瓶就能赚到六分。
姚洞洞的秤是自己做的，收每一斤东西他都在小本本上记着斤两。第一次往收购站交东西，他发现与自己记的斤两不符，少了好几斤。姚洞洞拿过对方的秤，一瞧便瞧出了破绽。收购人员不耐烦，说，我把秤压得多低，你别不知足。姚洞洞嘿嘿一笑，你别日哄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做秤的。仅仅一句话，收购人员的口气便软下来，给姚洞洞加了几斤。每次都这样。后来习惯了，收购人员埋怨，要是卖破烂的都像你这样，我们哪有赚头？姚洞洞多是笑着不答。姚洞洞受到启发，重新制作了一杆秤，明着暗着两头赚。
姚洞洞尝到了收破烂的甜头，田里的活索性全交给红芳。姚洞洞有了钱，但不显山不露水，每日依然早出晚归。红芳心疼他，劝道，赚不了几个钱，别那么辛苦。姚洞洞淡淡地说，小洞、小叶马上要花钱，挣几个是几个。
姚小洞和姚小叶自去县城读书，姚洞洞一次也没去看过。九月的一天，姚洞洞卖完东西，拐到姚小洞和姚小叶的学校。孩子念书辛苦，姚洞洞决定破费一次，领他们下顿馆子。
姚洞洞问了门房，径直找到姚小洞和姚小叶的班。老师正在上课，姚洞洞将车停在树下，蹲在那儿等。听到铃声，姚洞洞站起来，盯着门口。一个学生问姚洞洞找谁，姚洞洞说，我找姚小洞和姚小叶。见学生打量他，忙又补充，我是他爹。姚小洞从教室走出来，看见姚洞洞，脸色突然就变了。他快步走到姚洞洞跟前，低声说，你怎么来这儿？重重推了姚洞洞一把。姚洞洞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看自己的衣着，又看看姚小洞，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你随我出来。
出了校门，姚洞洞站住。姚小洞和姚小叶是一同出来的，两人打小就怕父亲，此时见姚洞洞黑着脸，就有些怵。姚洞洞说小洞你过来。姚小洞迟迟疑疑地走过去，姚洞洞突然给了他一巴掌。姚小洞委屈地捂着脸，想哭又不敢。姚洞洞说，让小叶留下，你回吧，这书你不能念了，念到大学，连你老子也不认了。姚小洞带着哭腔叫声爹。上课铃响了，姚洞洞说，先回去上课，我等你俩。
中午，姚洞洞领着姚小洞和姚小叶走进一家小饭馆。姚洞洞要了三碗米饭，六碗鸡蛋汤。姚小洞和姚小叶没看别的桌上摆着什么，他俩一直低着头，吃得很香。
姚洞洞没提上午的事，姚小洞也以为没事了。吃完饭，姚洞洞对姚小洞说，这饭钱是你爹收破烂挣的，你要是觉得丢人，就给我吐出来。面对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姚小洞惭愧地低下头。
姚洞洞咬牙买了一只酱猪蹄给红芳带回去。红芳埋怨他乱花钱，舍不得吃。姚洞洞慌称自己和孩子各吃了一个，这是留给她的。红芳这才吃，还神往地说，是不是城里人天天吃猪蹄？
姚洞洞笑笑，心里酸酸的。第二日，姚洞洞起得更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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