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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在大桥下。
周枫沿着水泥台阶,缓缓走下去。站到桥底,才意识到这不是个见面的地方,更不适合约会。她明白罗小社的声音为什么浮着疑问了。桥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多年后她才明晰,当年的自己揣着怎样复杂的心思。北方的春天依然臃肿,干涸的河床裸露着粗糙的皮肤。风硬嗖嗖的,空中飞舞着塑料袋、枯叶。
周枫看看表,竟然提前半个小时。绝对是个错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等。那只风筝滑进周枫视线,受了伤似的,摇摇欲坠。但并没有掉下,就那么在灰蓝的天空中挣扎。周枫有些冷,再次看看表。表是新的,戴了不到一个月。之前那块周枫仅仅戴了二十天,便成了嫂子的私人物品。
罗小社老远就看见桥下的周枫,他的心慌得要飞起来。罗小社和不下十个姑娘见过面,个别能相处数月,多数只是一面。罗小社第一次看见周枫,立刻就冷了,容不得心底的种子有发芽的迹象。周枫的容貌超过他的想象。但周枫竟然约他见面。罗小社有足够的时间提前,他没资格迟到。可红姐孩子病了,罗小社等她给孩子打过针才抽出身。因为着急,罗小社骑出一身汗。桥这一侧没有台阶,罗小社扛着自行车上桥,跑到对岸。站到周枫身边,额头水洗了一样。罗小社喘息着检讨,我迟到了。周枫说,我也刚到。罗小社偷偷溜周枫一眼,立刻移开,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一只摇摇晃晃的风筝。罗小社想提议到个暖和点儿的地方,但他不敢。罗小社往后撤撤,替周枫挡些风。
周枫起初并不明白,突然之间,一片暖意从胸间腾起。她看得没错,罗小社是她找的那种人。她的心实实在在地疼了一下。
周枫问,冷吗?
罗小社说,不冷。
周枫问,你不是第一次相亲吧?
罗小社窘红脸,老老实实地招认,深怕周枫追问。
周枫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停停又说,没有合适的。
罗小社的目光又细又长,想探到周枫心里。
周枫说,我一直想找个老实靠得住的男人。
罗小社说,我……
周枫说,我觉得你靠得住,你喜欢我吗?
惊喜让罗小社傻住,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盯住周枫,似乎期待她重复。
周枫说,你不愿意咱们就算了。
罗小社马上说,我愿意。声音听起来不像他的。
周枫说,我有头疼病,你嫌不嫌?
罗小社说,怎么会?人吃五谷杂粮,谁都会得病。周枫说自己有病,倒让罗小社松口气。
周枫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欺负我。
罗小社急得搓手,不会的,不会的,我发誓。
那一幕没半点风月味道。过程简短,但目标明确,像谈判。没有开花的艰难,果实突然就悬挂在枝头,罗小社如坠梦中。离开的时候,罗小社提出送周枫回去。周枫答应嫁给他,他就有责任送。周枫说什么也不用,她说坐公交很方便。罗小社把周枫送到站点。周枫上车。车喷出一股黑烟。车淹没。罗小社缩回目光。
周枫只坐了一站地。这趟公交不是她乘的线路。周枫往回走了一段,找见电话亭。拨通,说,成了。一阵刺耳的鸣笛,周枫没听见那边说啥,追问。大街声音嘈杂,她还是听清了。她怔怔的,机械地挂掉电话。周枫脸色不大好看,但她强迫自己的思维往另一个方向滑翔。她的脸渐渐红润。
周枫住在书院巷。穿过堡子里长长的青石板路,几乎走到尽头,南边叫状元巷,北面叫书院巷。百年前,堡子里是皮城中心,饭馆、商铺、茶舍、妓院,大户人家的住宅。现在差不多是贫民区,一个院里挤着几户甚至十几户。这边打个喷嚏,对面听得清清楚楚。走到巷口,周枫想起母亲让她买糖葫芦。嫂子爱吃。周枫想了想,还是扭回身。她不怕嫂子,但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嫂子是家庭中心,她吃糖葫芦等同杨贵妃吃荔枝。母亲说,你嫂子家庭不一样,别委屈人家。其实,嫂子父亲不过是橡胶厂工会主席,嫂子是厂办打字员。可在母亲心中,嫂子俨然是高干子弟,处处端着她。更让周枫受不了的是,嫂子总是端着千金架子,咬文嚼字,却又错误百出。嫂子说堡子里水质不好,她原本白义(晳)的皮肤都变粗了;吹嘘她父亲能干,厂工会事多人杂,依然被她父亲管理得有条不序(紊)。一次次令周枫起鸡皮疙瘩。骨子里则是小市民的斤斤计较,给家里买一棵大白菜,至少在嘴边挂三天。还好,她不骄横,除了吃饭睡觉,周枫一刻也不想在家。好了,她就要离开了。
周枫买了两支,照例,她先吃掉一支。她也爱吃,但嫂子喜欢,她就不当嫂子面吃,似乎那是嫂子专有的权利。
他们正吃饭。开饭时间以嫂子到家为准。有一次嫂子在外面吃饭,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周枫饿过劲儿,一口没吃。母亲照例给周枫盛出一份,可即使这样,周枫仍觉母亲偏心。母亲对嫂子说,你妹别的记不住,给你买糖葫芦可记得清呢。早上母亲嘱咐周枫两次。嫂子装出难为情的样子,又让小妹破费,尔后对埋头吃饭的哥哥说,记着把钱给枫儿呵。母亲马上接口,她当妹子的心意,一家人还见外?嫂子说,也是,我一直把枫儿当亲妹妹。
周枫洗过脸,坐在桌边。嫂子吃惊地哎了一声,新表?什么时候买的?周枫怕嫂子看见,往常回家前就摘了,今天因为相亲,心里乱,疏忽了。哥哥瞪嫂子一眼,管你什么事?一块还不够啊?嫂子说,我不过问问,我要了么?你牛了啊,嘴也不让我张了?母亲忙训哥哥,哥哥埋头吃饭。母亲揣测着周枫脸色,却对嫂子说,你想换,就和你妹换换。嫂子说,夺人之爱,那多不好意思。她还真顺竿爬了。母亲和嫂子都看着周枫,哥哥也觉出异样,抬头盯住周枫。周枫说,我要结婚了。
2
周枫的声音像白色的墙壁一样冷。
周枫对面的老人昨夜去世了,现在我就坐在那张空床上。床上铺着土黄色的褥子,褥子装的似乎不是棉花,而是一枚枚铁钉,我的屁股被硌疼,不时欠挪。周枫觉察到了,说,你老实儿听,不要问,我不喜欢被打断。周枫大概不知道我有猎奇癖,对个人隐私尤其着迷。关于她和罗小社,我问过她,她每次都是冷脸。她突然主动讲述,我怎会错过?禁止我问可不行,我做不到。她嫌我多嘴,恼火地说,舌头咋这么长?我把嘴巴捏成鸭嘴状。她极其难得地笑笑,但我还是没忍住。她无奈地叹口气,你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