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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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时候,五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姊妹中,五姨算不得最好看,却是最能吃苦的一个。五姨也是孝顺的。她顺从了姥姥的心意,招了上门女婿,留在了旧院。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候的情景。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上,是一条粉底金点的纱巾。她半低着头,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新女婿是外路人,跟着母亲嫁过来,下面又有了众多的兄妹。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来到旧院,就是另一个家了。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长得算得高大,然而清瘦,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明的人。姥姥教着我,让我喊舅。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从小到大,在旧院,我没有喊过。舅很爽快地应着,揽过我,摸摸我的小辫子。我高兴起来。从此,我有舅了。

对这个舅,我姥姥显然汲取了我父亲的教训,凡事都觑一觑他的脸色,很小心了。她不再逼他改姓,由他姓刘,吃着翟家的饭。然而,孩子必得姓翟。同我父亲比起来,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物。在乡间,尤其是那时候的乡间,很难得了。我舅大概早已经把这些看破了,他微笑着,在旧院里出出进进,自如得很。我舅在人事上也圆通,家里家外,敷衍得风雨不透。甥男孙女的去了,总是笑着,热络地揽过来,让人说不出的温暖受用。在我的记忆里,我舅,真的同这旧院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的家呢。街坊邻里,我舅更是打理得风调雨顺。村子里,翟家本就是个大姓,院房庞大,枝干错杂,其间的深与浅,薄与厚,近与疏,都容不得走错半步。在乡村,看似平和的外表,其内里的错综复杂的脉系,委实是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外来人,尤其如此。然而,这难不倒我舅。真的。现在想来,在这方面,我舅是有很高的秉赋的。自从我舅来了之后,旧院里,所有的内政外交,全是他了。我姥姥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夜深人静的时候,竟悄悄流了眼泪。她是真的喜悦,这喜悦里,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这些年,她是受够了。如今好了。然而——然而什么呢,黑暗中,我姥姥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还能怎样,如今,她该知足了。我姥爷也高兴。这一回,他是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把自己隐在河套的树林子里,不问世事。再不用听姥姥的唠叨和抱怨。在旧院,他是心宽体胖的老爷子,从容,笃定,闲适得很了。人们都说,什么人,什么命。看人家大井。大井是我姥爷的名字。

五姨却不开心。怎么说呢,对男人,五姨是满意的。我舅是这样一个人,聪明,风趣,最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喜。五姨却烦恼得很。五姨的新房,在东屋。姥姥依然按照老派的规矩,住着北屋,正房。新婚,因为是上门女婿,自然人们的目标是新女婿。至于新娘,自家的闺女,总不至于放下脸来胡闹。因此,五姨的新房就清静多了。新婚燕尔,夜里,小两口关了门,自然少不得夫妇之礼。有一回,是个月夜,五姨灭了灯,却发现窗棂上映出姥姥的影子。她在往屋里看。五姨的一颗心乱跳起来,像惊了的马车。这怎么可能。一个母亲,在自己女儿的新房外偷窥。这怎么可能。她想干什么?五姨一夜未眠。自此,她就经了心。这是真的。她想。老天,这竟是真的。五姨同姥姥的芥蒂,大概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埋下了种子。白天,她注意观察姥姥的言谈举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姥姥,还是那个爽利的老太太,在旧院,她温和,敏锐,也威严。她是一家之主。可是,她是为什么呢?有时候,五姨就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那个月夜,窗棂上清晰的影子,至今想来,她还心有余悸。她忘不了。五姨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够这样。这辈子,她都无法原谅她。她不原谅。很快,五姨临产,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姥姥趴在炕上,看着这个降临在旧院的第一个男婴,翟家的后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翟家的香火啊。五姨躺在那里,耷着眼皮,待看不看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姥姥问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姥姥想,五丫头这是乏了——这么大一个胖小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照例要摆酒。孩子的亲奶奶,我舅的母亲,也过来看望。姥姥嘴上不说,内心里,对我舅的母亲,对刘家人,是很忌讳的。等客人散尽,我姥姥来到东屋,对五姨说,既然是进了翟家的门,刘家的人,红白喜事,就不往来了吧。这样清爽。五姨仄着身子,给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这我管不了。姥姥再想不到,自己的闺女会这样同自己说话。她呆在那里,一时气结。刚要发作,觉得闺女刚出月子,弄不好伤了身子,回了奶,就不好了。

孩子一日日长大了,五姨的脾气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背影,姥姥想,这是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为了刘家的事,姥姥没少跟五姨闹。比如说,孩子回家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问谁给的,孩子说,奶奶给的,或者说,是叔叔。姥姥就颇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孙子,平白地吃刘家的东西,她委屈得不行。凭什么?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得清。五姨却不作理会。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让她疼。她恨她。可是,她是她的母亲。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把这恨埋在心里,跟谁都不能提起。跟我舅,不能。跟姊妹,也不能——她跟姥姥,原是母女,可如今,却是婆媳。跟外人,更不能。这是家丑。夜里,五姨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把一腔怨恨紧紧咬住。孩子的脑袋拱在怀里,毛茸茸的。耳畔,是我舅的鼾声。

偶尔,我的三姨和四姨,回到旧院,凑在一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五姨从旁听着,心里是又羡又妒。多好。所有的女人,都能在人前说说婆婆的是非,唯独她不能。有些事情,她只能藏在心底,让它慢慢变得坚硬,像刀子,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