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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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菊其实在家排行老大。我一直不明白她爹娘为什么非要把她喊作九菊。

那时候,九菊和我家是邻居。房子挨着房子,连成一片。到了秋天,玉米棒子铺天盖地,金黄耀眼,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了。九菊坐在满眼的金黄里,噼哩啪啦地捻玉米。一边捻,一边拿眼睛找着满房子乱跑的国国。国国是九菊弟弟,刚会走路。我凑过去,说九菊,晚上看电影去。九菊想了想,说不去,还有活哩。这时候国国哇的一声哭起来,九菊娘的骂就从院子里呼啦啦飞上树梢,在风里荡来荡去。九菊,想摔死你兄弟呀。我吓得一吐舌头,跑了。

九菊娘人胖,矮,像村头场地上的碌碡。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九菊爹说的。九菊爹说这话的时候刚刚跟九菊娘吵完嘴,一边倒背着手往外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个碌碡。九菊爹脸上的表情很强烈,嗓门却很低,我是从他的口型上来判断他骂的内容的。九菊爹生得瘦,而且干枯,和九菊娘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九菊爹怕九菊娘,这一点,庄上的人都知道。没事的时候,人们跟九菊爹开玩笑,说还是老槐叔福气,夜夜有个厚垫子。九菊爹叫老槐,这时候就眯眯笑着,一点也不恼,仿佛还很受用的样子。如果恰巧九菊娘走过来,大家就更来劲了,一递一声地喊。通常是一个人喊,众人附和。老槐叔——厚垫子。老槐叔——厚垫子。九菊娘就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道,不是人养的。九菊爹觑着老婆的脸色,一迭声地说地里的草都长疯了,我得去看看。就撤着脚跑了。假如过来的是九菊,人们就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九菊看。九菊背着一只草筐,觉出街上的空气不寻常,就更低了头,飞快地往家走。

九菊十岁。也许是十一岁。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

我第一次发现九菊的不平常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那天,我和香香几个人玩跳格子,老远看见九菊跑过来,追着前面的一头猪崽。九菊的胸脯像两只活泼的鸽子,在背心里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夕阳把绯红的霞光泼下来,奔跑的九菊就慢慢融化在乡村的黄昏里了。后来我老是想起这个场景,想起九菊在晚霞里奔跑的样子。晚上回家以后,等娘睡着了,我偷偷起来,仔细察看了自己的胸脯。它们平坦,空旷,毫无起色。我很失望,心里对九菊起了薄薄的嫉妒。

九菊总是忙,有做不完的事。做饭,缝补浆洗,喂鸡鸭猪羊,带弟妹——国国以后,九菊娘又生了个闺女,叫欣欣。九菊的活计基本上在家里。地里的庄稼活儿,有九菊爹和九菊大伯,自然用不着她。九菊大伯是光棍,一辈子没娶,跟着弟弟一家过。九菊大伯很能干,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人又节俭,很多事情,倒是做哥哥的替弟弟当着家。只是碍着弟弟的户主身份,哥哥在家里就有了几分屈抑。比如,春耕的时候,哥哥在饭桌上说,今年南坡的棉花地里点上几垄甜瓜吧,孩子们都爱吃——省得买了。弟弟咬着筷子想一回,说算了,还是种高粱,高粱米煮饭,高粱穗子扎笤帚。做哥哥的就不吭声了,闷头喝粥。

九菊娘是不做家务的。九菊娘身体不好,据说是虚病。虚病的意思就是不是实病。头痛,感冒,发烧,这些都是有名字的。我们这个地方,把叫不上名字的莫名其妙的病叫做虚病。虚病,大都跟神灵鬼怪有关。九菊娘的病,据说是有一回夜里回家晚了,正好是一个农历十五——按照民间的说法,农历初一、十五,人间都不大干净的——结果带上灾了。回来就闹了一夜,又唱又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把一家人吓得要死。后来就请了神符,挂在堂屋的墙上。九菊娘从此就有了事做,要么闭眼歪在炕上,要么跪在地上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