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生活是寡淡的,我们却偏能从中咂摸出一种滋味来。耍骨头节,打四角,唱戏,最常玩的是娶媳妇。九菊生得好看,我们都喜欢让她做新媳妇。在喇叭唢呐声中,新媳妇顶着红盖头,推着一辆棉花秸秆做成的自行车,羞羞答答走在弯曲的乡间小路上。筵席之后,就是入洞房,这是我们最热切的时刻。新娘新郎对脸坐在炕上,窘迫,慌乱,手足无措,我们在旁边看着,装作闹洞房的人,咋咋呼呼地喊着,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兴奋。有一回新娘九菊把当作盖头的红围巾掀起来,对着闹哄哄的人群,很沉着地说,你们,先出去。
春日的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院子就在这阳光里恍惚了。我们几个用口水把窗纸濡湿,捅破,往屋里偷看——九菊躺在炕上,对在一旁呆坐的山子说,来呀。山子一脸茫然,九菊就急了,一把把山子拉过去,山子坐在九菊的腿上,看着她,很无辜的样子。九菊轻蔑地撇了撇嘴,还新郎呢,苯枣。山子委屈地哭了——山子五岁,睡觉时还老摸他娘的奶。
我们在窗户外面哗地一下笑出来。
是该上学的年龄了。我背着娘用碎布头缝成的书包上学去,九菊在旁边站着,看着我,还有我的书包,怀里抱着欣欣,国国在她脚边蹒跚着转来转去,一不小心,跌倒了。
晚上,听见九菊娘在院子里骂,念书,也不掂量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九菊的哭声很低,一抽一噎,像是嗓子里憋着东西。
在乡下,女人们分为两种。闺女和媳妇。嫁人,似乎是做女人的一道门槛。做闺女时,大都是一个样子,羞涩,矜持,保守得近乎执拗。穿着特制的背心,窄而紧,把蓬勃的胸脯束得平坦空旷。倘若谁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街上走过,老人们就像看见了瘟神,连连说,丑,丑死了。回到家,爹娘也不给好脸色,觉得闺女的胸脯给自己丢了人。一旦嫁了人,做了媳妇,先是拘谨几日,慢慢就放开了。人们开着热辣辣的玩笑,有的还动手动脚,都是无妨的。夏天,天热,媳妇们就索性在家光了膀子。男人们,辈分大的,串门的时候就格外谨慎,通常在院子里咳上几声,算是招呼的意思,屋里的女人就赶紧披了衣服,或者避一下。辈分小的,就自在多了,少不了嘴上手上都占了便宜。按说,有九菊大伯在家,九菊娘就该穿衣谨慎些。大伯哥和弟妹,原是很奇特的一对矛盾。可是九菊娘不。麦子一泛黄,天刚刚热起来,九菊娘就开始光膀子了。九菊娘胖,而且白,一对布袋奶在胸前晃来晃去,晃得九菊大伯睁不开眼。
那时候,露天电影是最吸引人的事物。镇上的放映队挨着村子串,总要一个月左右才能轮上一回。放电影前几天,消息就传开了,什么片子,哪天放,几点。地点却是不变的,在村子中央的场地上。这几天,村子里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热切,黏稠,蠢蠢欲动,夹杂着一种隐秘的渴望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吃过晚饭,搬了板凳去占位子。一块大的白布挂在两根木桩上,风一吹,就微微皱了,画面上的人也就皱起来,变了形。放映机的光打在白布上,无数个灰粒子在光里快乐地舞蹈着。忽然,银幕上出现了小孩子的一只手,就有人喊,小混蛋,放下。旁边是老灶头的货车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爆米花的焦香和芝麻糖的甜腻。
银幕上的故事扣人心弦。少林寺的小和尚和俊俏的牧羊女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发酵了,浓得化不开。我憋着尿,心里像有一根羽毛掠过,毛茸茸地痒。人们都探着脖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银幕。旁边墙根传来哗哗的解手声,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往家跑。
解完手,我一身轻松,心里惦记着那个俊俏的牧羊女,就心急火燎地往场地跑。月亮很大,很白,有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街上到处都像流淌着白花花的水银,风吹过来,村庄在这水银里一漾一漾,像一场梦。刚收完秋,玉米秸子被垛成一堆一堆,黑黢黢的,散发着庄稼和青草的气息。我忽然听见玉米秸子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细碎,激烈,不可开交。我停下脚步。月光下,玉米秸子微微颤动着,仿佛风吹过水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一阵歌声传来,场地上的电影正如火如荼,我撒腿向歌声跑去。
小学校在村子的最西头。是一个大院子,有着两排平房。一排是教室,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院子里种着白杨,高大,挺拔,就算是操场了。九菊常常带着国国和欣欣来院子里玩。夏天,蝉声热烈,雨点一样落下来,把满院子的树影砸得零零落落。九菊坐在一捆青草上。国国和欣欣正把尿和成泥巴。教室里,我们的读书声参差不齐,笨拙,却认真。矮矮的土墙外面,是大片的庄稼地,经了太阳的薰烤,蒸腾着一片淡淡的青雾,教人恍惚。这时候,九菊的神情就有些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