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圣诞节前夜。
雪真大啊。你坐在窗前,看着雪花纷纷落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极了。路由还没有回来。他说临时有应酬,一个重要的客户。你没有开灯。透过窗子,皎洁的雪色映进来,圣诞树上的小饰物发出暗淡的光泽。那是你精心挑选的圣诞树。还有那个红袍的圣诞老人,他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神秘莫测。这一向,路由的应酬格外多。你从来不追问他的行踪,像大多数女人那样。从来不。你不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怨妇。你只是微笑,说好,好的。你不要任何解释。你是一个那么自尊的人,还有你的教养,任何与此相悖的事情,都不可能发生。路由是一个事业心重的人。而你,喜欢男人在事业上勇猛精进。
本来,你们说好要一起过圣诞的。路由嘲笑你,说中国人过的哪门子圣诞!你也不争辩,只是笑。在你,圣诞节,无非是寻个名目欢聚罢了。更何况,这圣诞节是有典故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一个秘密,闺帷间的小秘密。你知道,路由也知道。你们之间心有灵犀。其实,怎么说呢,一直以来,你和路由,是那么甜美的一对儿。无数个如火如荼的夜晚,你们把自己的灵与肉,馈赠给彼此,体恤,理解,怜惜,珍摄。你们在爱的深渊中坠落,沉醉于那种死亡般的极致,浓黑的光亮,破碎的完整,痛楚的甜蜜。你们像贪玩的孩子,有多么狭仄就有多么辽阔,有多么荒芜就有多么丰美。那些夜晚华美丰詹,熠熠生辉,它是你们的。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短信不停地进来,都是祝福短信。美丽的语言千篇一律,连纷飞的雪花都是相同的形状。简单,快捷,方便,这是现代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没有路由的消息。
饭菜已经冰冷了。鱼在盘子躺着,保持着受难时的姿势。芥兰熬尽了青春,老了容颜。汤在盆里。酒在杯中。醉虾已经睡着了。米饭心灰意冷。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大片大片的,如同受伤的鸟抖落的羽毛,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凄美和决绝。寂静包围着你,雪一样的冰凉,雪一样的惬意,雪一样的柔情千种。多年以后,你一次又一次回到当初,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之夜,你忽然对一切心生感激。生活是诚实的,它不会说谎。你只有诚实地看着它的眼睛,才能够从中看到某种真相。你觉得释然。那一种紧绷之后的松弛,仿佛彻夜狂欢后才能够拥有的宁静,还有疲惫,惬意的疲惫。或许,你和路由的爱情,注定要在那个寂静的雪夜走向终结。
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
后来,你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个圣诞之夜。路由也没有。就是这样。
你在那个寂静的雪夜枯坐。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清晨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你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莽撞地扑进来,映射着雪色,一下子刺痛了你的眼睛。
学院里的圣诞party总是具有狂欢节的味道。而化妆舞会,是其中最激动人心的段落。差不多,狂欢的大多是freshmen. 他们热情如火,打算把整个世界点燃。你在一群狂欢的人群中自斟自饮。周围的一切渐渐退潮,化作遥远的背景。这辽阔的世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音乐狂野奔放,你在这喧闹的河流里纵情游弋。你不知道,你天生是舞场上的皇后。你裙袂飞扬,两颊如酡,目光如醉。你的长发仿佛一匹黑色的绸缎,不,是火焰,黑色的火焰,在音乐的长风中愤怒地燃烧。高跟鞋被你甩掉,你赤着脚。到处是带着面具的假面人,端着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你对他们不屑一顾。你愿意以真实面目示人。你热爱真实,丑陋的真实,胜过美丽的谎言。掌声,口哨声,喊声,笑声,像黑色的风暴,把你渐渐淹没。巨大的眩晕中,灯光迷乱,人影幢幢,世界飞快地旋转,旋转。身体仿佛羽化一般,在纷乱的幻象中飞翔。前所未有的快乐。前所未有的忧伤。你在瞬间挣脱那根红色的丝带,从尘世逃逸。天阔云闲,你的笑声在天际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从黑咖啡的香气中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大胡子外教坐在对面,正专注地看着你。他扬手吩咐侍者把你的苏打水撤掉,换上蜂蜜牛奶。你看着他的蓝眼睛,说,William,我,是不是很失态。No。威廉说,Tonight is yours. 萨克斯隐约传来,牛奶的热气扑上你的脸。你恍惚记得,你喝了很多酒,红酒。从那一个的秋夜,你便不可遏止地爱上了红酒。你爱它。它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或者清晨,你与红酒相对,自斟自饮。自斟自饮。这个词真好。又柔软,又坚硬。暗藏了因与果的隐喻。密斯丰 你还好吗?你笑了一下,说好,很好。威廉说,可是,你不快乐。你笑起来,不用担心,William。威廉耸一耸肩。蜂蜜牛奶的香甜在舌尖弥漫,带着一点涩,丝丝缕缕,渗入心底。有电话进来,是路由。你在哪?路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我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呵呵。丰佩——路由在电话那端克制地叫道,丰佩——你又喝了酒吧,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女人,半夜里——你把手机轻轻放在桌子上,任路由在电话里说。威廉紧张地看着你的脸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慢慢喝光了你的牛奶,冲他一笑,我想再来一杯,would you m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