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场春雨,空气格外新鲜。宋如花和王宝生一前一后出了村。地种完了,很顺利,宋如花没插手,只往地里送了两趟饭。还有半亩多小片田,宋如花打算点了红豆。夏天摘豆角,秋天剥豆子,干豆角冬春熬菜,一菜吃四季。宋如花想悄悄自己干,可王宝生似乎是狗鼻子,宋如花一出门便撞见他。王宝生执意要去。宋如花无奈地说,你这个人,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不过宋如花警告,要干一块儿干,可不许你一个人霸了去,我怕身子荒了。
那块儿地不规则,中间大,两头小,像个胖乎乎的饺子。点红豆是要技巧的,深不行浅不行,至于多深多浅,全靠经验。宋如花点了几下,王宝生瞅着地垄问,怎么深一颗浅一颗的?宋如花说,能长上来就行呗。王宝生说,那不一样,有的长高了,有的还没顶芽呢。宋如花心想,我这么多年都这么点。暗笑王宝生迂,辩论却是一本正经,一个娘胎出来,还七高八低的,何况红豆?王宝生说,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一样的。宋如花抓住他这句话,你怎么知道?你量过?王宝生红着脸说,都这么说嘛。口气软了许多。宋如花还想逗他,王宝生不再接招。过了一会儿,王宝生又嫌宋如花垄不齐,东丢一颗西丢一颗,他说,你别干了,还是我来吧。宋如花绷起脸,我可说好的,不许和我抢。王宝生别别扭扭地瞅着宋如花,宋如花故意乱丢。王宝生看不下去了,宋如花丢一颗,他拨正一颗。宋如花加快了动作,她不知怎么想气气他。两个人比快慢,结果铁锨碰王宝生手上了,王宝生哎呀一声缩回胳膊。宋如花吓坏了,碰哪儿?我瞅瞅。王宝生捂着手腕不让看,连说没事。宋如花强行掰开,王宝生的手腕渗出了血,一片片洇开。宋如花心疼地责备,你这人真是,抢什么抢?搜遍全身,没有可包扎的东西,忽然想起王宝生的手绢,问,你的手绢呢?王宝生说一包就弄脏了。宋如花说脏了我赔,硬从他兜里掏出来。宋如花给他包扎好让他回。王宝生梗着脖子,这算啥?我没那么娇气。不但不回,还不让宋如花干。宋如花不同意,王宝生央求,让我一个人干吧,我答应罗盘哥的。宋如花说,他也没说必须你一个人干呢。王宝生的样子可怜巴巴,一个人干我踏实,你别干了好不好?要不,你在边儿上看着。宋如花突然心软,闪到一边。
田野上,两人的样子显得奇怪。一个专注地干活,一个漫不经心地乱瞅。王宝生确实干得好,一招一式像经过严格的训练。王宝生埋头干活不再说话,宋如花有些憋闷,便挑起话头。
宋如花:这场雨真及时,看来收成错不了。
王宝生:嗯。
宋如花:现在种地方便多了。
王宝生:嗯。
宋如花:这两年可没少受累啊。
王宝生:嗯。
宋如花:你的手绢手挺好看,自己买的?
王宝生:嗯。
宋如花火了,耳朵聋了?王宝生吃惊地看着宋如花,我不嗯了么?宋如花说,你就不会说别的?王宝生道,别的?别的说什么?宋如花说算了算了。她意识到自己过头了,她没理由对王宝生发火。可是,不说话,宋如花又很难受,不,是痒痒。嘴上痒,身上痒,心里也痒,如同掉进蚂蚁窝。这时,她就想起罗盘。罗盘总是有话,他的话能把她压住。情不自禁的,她说,也不知罗盘在哪儿?王宝生说,他去找王丫了么。宋如花用目光剐他一下,我没问你。王宝生并不计较宋如花的态度,他说,我干这点话儿还不及罗盘哥一半。顿顿又说,在外受罪呀,找见王丫就好了,他出去这阵子,王丫妈能坐起来了,人没个盼头不行。宋如花想坏了,王宝生收不住了。别看王宝生是闷葫芦,提起王丫闸门就开了。她几次岔开,又几次被王宝生揪回。宋如花说,你用不着我,我回了。王宝生摆摆缠着手绢的手,你放心好了。
又一日,宋如花去挖田韭菜。刚顶芽的田韭菜又嫩又脆,经开水浅烫,用醋和蒜泥拌了,味道极好。宋如花从小就喜欢吃。宋如花刚挖一小把,王宝生突然出面在面前,像从天下掉下来的,宋如花吓一大跳,你怎么来了?王宝生憨憨地笑笑,蹲下去。宋如花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宝生不正面回答,我就知道么。宋如花责备,这是女人干的活,你跑来干啥?王宝生说,两个人挖,快。宋如花说,罗盘从来不挖这个。王宝生笑笑,闲着也是闲着。宋如花叹息一声,妥协了。她清楚,就是拖也不能把王宝生拖回去。王宝生表面是绵羊,骨子里是倔牛。
西边飘过黑云,风一下紧了。宋如花说要下雨,催促王宝生回。王宝生正在劲儿上,非要再挖一把。他挖野菜不是宋如花对手,似乎心有不甘。宋如花不好丢下他,结果半路遇了雨。王宝生脱下上衣让宋如花顶在头上,宋如花还是淋透了,王宝生就更别说了。宋如花埋怨,王宝生低头不说话。走到家门口,宋如花说,你回去换衣服呀,跟着我干啥?王宝生哦了一声,往自家方向走去。宋如花刚换完衣服,王宝生又来了,还是湿淋淋的。宋如花问他怎么不换,王宝生说王丫妈还在睡觉,我回去就把她吵醒了。宋如花突然有些感动,她看看王宝生,再看看,削长的脸,塌陷的两腮。宋如花扭过头静静心,找出罗盘的衣服让王宝生换。王宝生不换。宋如花厉声道,你这样会弄出病,知道不知道?王宝生连说没事。宋如花生气却无奈,她不能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可能是王宝生的样子令宋如花怜悯,宋如花主动说起王丫,王宝生灰暗的眼睛顿时溅出光彩,一条条清晰可见。王宝生问,你说罗盘哥找见找不见?宋如花犹犹豫豫地说,这说不好,罗盘也是个庄稼人,没多大能耐。王宝生反驳,庄稼人能一样?罗盘哥就是个能人,全村公认的。宋如花说,就是找见,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夫。王宝生说,一月不行两月,一年不行两年,我就不信找不见她,她还能钻地缝里?王宝生几乎在宣誓。宋如花愕然,他自己找也就罢了,问题是罗盘在替他找,难道让罗盘没有止境地找下去?宋如花不好这么说,旁敲侧击道,这得花多少钱,你那家底儿经得住折腾?王宝生提高声音,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王丫找回来。宋如花的心不由颤了。顿了顿,王宝生自言自语,也不知罗盘哥在哪儿?宋如花说,放心吧,只要有信儿,他肯定往回打电话。王宝生四外瞅瞅,家里没电话。宋如花不由笑了,给小卖部打呀。王宝生使劲摇头,宋如花不知他在琢磨什么。
过了两天,王宝生领两个陌生人上门,要给宋如花安电话。宋如花叫,使不得。王宝生说,钱都交了,不安就作废了。安了电话,罗盘哥往回打电话方便。宋如花说那也得安你家呀。王宝生说王丫妈闹那么点儿病,电话一叫她还不得疯了?王宝生总有一种软沓沓的理直气壮。
安了电话,王宝生来得更勤了。王宝生的希望拴在电话线上,他守在电话旁,等待罗盘的声音,等待他自己的希望。宋如花暗示,罗盘不可能打电话,他不知道家里安电话。王宝生似乎没听懂宋如花的话,宋如花干脆说,别等了,根本没这必要。王宝生腼腆地笑笑,万一他打回来呢?王宝生等,宋如花只得陪他。两人守着一部不说话的电话,说着与王丫有关的话题。当然,也说别的,那大约是宋如花烦了的时候。但王宝生对别的话题没兴趣,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宋如花怎么受得了?好几次,宋如花丢下他出去串门,王宝生一个人傻等。王宝生成了宋如花家一件可以移动的家具。
一天晚上,宋如花从外面回来,王宝生兴奋地告诉她,电话响了!宋如花忙问,谁打来的?你没接?王宝生丧气地说,只响一下,我一碰就没声了。宋如花哦了一声。王宝生很是遗憾,怎么就断了?是不是我碰了什么地方?宋如花笑说,可能打错了。王宝生点头,马上又摇头,我看不会,这么几个数还能按错?宋如花说管他呢,要是罗盘他还会打来。突然意识到这话不妙。果然,王宝生眼睛亮光了,我也这么想。宋如花更正,肯定不是罗盘。王宝生反问,不是罗盘哥是谁?宋如花哭笑不得,我怎么知道?王宝生说,等一等,看还响不了。宋如花想,坏了,王宝生的迂劲儿上来了。
半个小时过去,电话没响。
一个小时过去,电话哑着。
宋如花困了,连打几个呵欠。王宝生有些焦躁,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宋如花说,你一走一晚上,家里放心?王宝生说我都安顿好了。宋如花说,不会来了,别等了。王宝生说,再等等,万一来呢?宋如花想不能因为这个不睡觉吧?她干脆说,你回吧,来了我接。王宝生寻思半天,说还是我接吧,我看你困了,你睡吧。宋如花差点嚷起来,你戳着我怎么睡?王宝生的样子让她克制住自己。
王宝生是后半夜走的,彼时,宋如花正趴炕上打第二个盹。王宝生推醒宋如花,让她听见铃响接着点儿。宋如花胡乱应着,往身上拽了个被子。第二天一早,王宝生进门就问,响没?宋如花说没——后边的话被呵欠冲掉了。
晚上,王宝生给宋如花拎包瓜子,说嗑点儿瓜子就不犯困了。宋如花瞪大眼,她被王宝生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