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回村,小麦已经抽穗。田间小路弥漫着野蒿和油菜花的清香,虫鸣鸟鸣不绝于耳,蝴蝶不时扑到脸颊。时间真是飞快,罗盘抽抽鼻子,竟然酸酸的。
数十日,罗盘奔走于几个城市,追寻着侯夏王丫的踪迹。他以为有了两人的消息,找见会不费什么劲儿,没想到影儿也没瞥见。侯夏王丫似乎知道罗盘在找他们,故意和罗盘捉迷藏。罗盘刚探到两人的住处,他们就搬离。一次,罗盘探到侯夏住在尖岭,是个被城市包裹起来的村庄。他没顾上吃午饭,匆匆赶到,一家一户问,傍晚,终于寻到,房东指着王丫照片说,两小时前退了房。罗盘问他们去了哪儿,房东摇头。罗盘还去两人的屋里瞧了瞧,屋子已被房东清扫,侯夏王丫没留下任何线索。罗盘又赶到火车站,并在车站逗留数日,没逮住侯夏王丫。一次次希望和失望,令罗盘万分焦躁。一天洗澡,还跟人打了一架。那人说罗盘溅了他,罗盘没情绪,说话也不客气,洗澡还怕溅?那人扑过来就打,旅店老板叫来警察才把两人分开。罗盘多处受伤,生疼。罗盘没少骂侯夏的娘,骂王丫蠢,甚至产生放弃的念头。第二天,他的怨气便消散了。他答应王宝生,要把王丫找回去。王宝生那张脸像一枚瘦瘦的图章悬在罗盘头顶。
钱花完,罗盘终于有理由回家。罗盘没糟蹋王宝生的钱,每天都精打细算。罗盘也没偷懒,像找自己的女儿一样找王丫,他对得住王宝生。罗盘回家是坦然的、放松的。可闻见野蒿和油菜花的味道,罗盘突然犯难。村庄近在眼前,他怎么见王宝生?怎么向王宝生交代?花王宝生那么多钱,却没带回王丫任何消息。罗盘发愁还不止王宝生,没找见侯夏王丫,但罗盘找见了散落在各个城市的乡亲。罗盘知道了他们的真实生活或者说秘密。吴志成女人和马三定同居;刘保说二女儿在服装厂,其实在夜总会,描眉画眼,干的肯定不是正经营生;杨文广两口子在城里捡破烂,并非杨文广父亲炫耀的替人看家;马结巴干着偷盗的勾当,还买了车。没有谁让罗盘打探,可罗盘带回了他们的消息。如果有人问,他怎么说?不知道就罢了,偏偏知晓,这令罗盘灼心。罗盘更想不通的是,不管干啥,在罗盘面前都有优越感。像杨文广两口子,眉飞色舞地讲述在垃圾里捡到了什么,除了用的,还有现金。杨文广还提出给罗盘捡个手机,好象罗盘是向他乞讨去了。要不是打听王丫,罗盘早就甩手走了。
当然,王宝生最令他头疼。王宝生在等结果。罗盘在路边坐下,琢磨该怎么和王宝生说,直到天黑也没想出啥来。不管怎样,不能在地里过夜,总得和王宝生见面。罗盘悄没声息,想回家睡个好觉。罗盘自嘲,偷偷摸摸,贼一样。
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声羊的咩叫。罗透插了大门进屋,想给宋如花一个惊喜,所以轻手轻脚。一个瘦长的背影撞进眼睛,罗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犹豫间,王宝生回头,大叫,你回来了?随即抓住罗盘摇晃两下。罗盘愣了,片刻,辨清这是在自己家里,问,她呢?王宝生不答,上上下下打量罗盘,我不是做梦吧?罗盘机械地摇头。王宝生说,我还以为你从电话里跑出来的。罗盘这才看见那部红色电话机,知道是王宝生安的,罗盘责备,花这个冤枉钱干啥?村里有电话嘛。王宝生说往家里打方便。罗盘再次问宋如花哪儿去了,王宝生傻傻的,我不知道啊。罗盘沉着脸骂,真是不要脸,让你看门,她倒去闲逛。王宝生说,不怪她,我在等你的电话。罗盘诧异道,我连家里安电话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王宝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怕万一……
王宝生的笑声、王宝生的表情令罗盘紧张。尽管他安慰自己,他没坑王宝生,他很对得起王宝生了,心还是忽悠忽悠地颤,好象在树上挂着。王宝生没有询问,而是直盯着罗盘。罗盘觉出来,王宝生也有点儿害怕,他不敢问,他在等。罗盘头皮阵阵发紧,抽得他都要缩了。王宝生小心翼翼地问,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瓶酒。罗盘拦住他,我不饿。事实上,他早就饿瘪了。王宝生目光始终缠绕着罗盘,似乎一眨眼罗盘就飞了。罗盘终于耐不住,宝生啊,你怎么不问王丫的消息?王宝生一脸愁苦,我过意不去啊,哪能一进门不让你歇歇就问这个?我不问你也会说嘛。罗盘歉意地说,还是没找见。王宝生的脸咕咚一下硬了,身子摇了摇,差点摔倒。罗盘扯住他胳膊,你没事吧?王宝生慢慢竖直,费劲地挤出些干巴巴的笑,我没事。罗盘说,我对不住你啊。王宝生苦苦一笑,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你扔下家费力流汗地找,是我对不住你。罗盘说,白花那么多钱。王宝生道,可不能说这个,我自己找不花钱?罗盘说家里让你受累了。王宝生说,哥,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我就得钻地缝儿了。
有人敲大门,王宝生欲动,罗盘道,别管她,让她敲!王宝生迟疑一下,说可别这样,迅速出去。宋如花责备王宝生,插什么门?敲半天也不开,你这人真是。宋如花进屋,惊喜地说,你回来了?找见没?罗盘狠狠看她一眼,宋如花瞅瞅霜打了的王宝生,明白了。罗盘发脾气,你这个臭毛病改不了,大半夜的乱跑,要不是宝生看着,房子也丢了。宋如花也不示弱,两个月不着家,回家就骂人。王宝生道,这不怪嫂子,我同意她出去的。罗盘愣愣,看宋如花。宋如花不高兴了,谁用你同意了?罗盘用眼神制止她。王宝生尴尬地说,我就是同意了么。
王宝生离开时,罗盘嘱咐,先别说我回来了。王宝生说,没事,她撑得住,再说她早晚得知道。罗盘严肃地说,等她病好点儿再说嘛。王宝生一脸愁苦,不见王丫,她的病没个好。罗盘说,别再加重了哇。王宝生点头,我不告诉她。
罗盘让宋如花快弄饭,饿得眼都花了。宋如花埋怨,早说呀!罗盘说你不在家,我跟谁说?宋如花委屈地说,你不知道王宝生有多烦,我在家呆不住,怕变成哑巴。罗盘挥手,行了行了,不是王宝生同意你出去的么?我还说啥呀?宋如花憋不住,扑地一笑,掐罗盘一把。
两人折腾一会儿,躺在被窝里说话。宋如花说你够狠的,这么长时间不打个电话。罗盘叹道,我打也不能只跟你说,还得跟王宝生说,我说啥?宋如花说,看见了吧?王宝生给安了电话,就等你往回打呢。罗盘说,我不出去了,花那么多钱,有点儿冤。宋如花问,花完了?罗盘说,光光的,要不我也不回来。宋如花说,没找回王丫,这可咋办?罗盘气冲冲地说,什么咋办?王丫不是我拐走的,我尽力了,王宝生清楚。之后,又叹口气,你明儿去劝劝王宝生女人。宋如花问,你不是不让她知道么?罗盘说,你瞧瞧王宝生那张脸,女人还看不出来?
第二天,宋如花去王宝生家,果如罗盘所料。王宝生女人知道罗盘无果,病一下加重了。本来能在地上转悠,现在又大躺了。罗盘心事重重,王宝生女人要是有个好歹,他就成了罪魁祸首。
王宝生仍和过去一样准时准点来干活,罗盘怎么撵都不走。因点子多而倍受村民尊重的罗盘束手无策。王宝生每天的光临,对罗盘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折磨。
一天晚上,罗盘和王宝生对坐,罗盘把准备好的帐目递给王宝生。罗盘自己留了底帐,这份是刚眷好的。上面记着每天的开销,精确到了毛。
王宝生问,啥?
罗盘说,花销帐目。
王宝生脸一抖,几下把帐本撕碎。
罗盘叫,你这是干吗?
王宝生脖子一抽一抽的,神色甚是激动,你不是寒碜我么?我就是信不过自个儿,也信你。
罗盘说,亲兄弟明算帐,让王丫妈也看看。
王宝生的手空劈一下,咱别说这个好不好?再说就是打我脸了。你在外面我惦记,是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可不是心疼那几个钱。
罗盘惭愧地说,我没用。
王宝生神色严峻,这怨不得你,你尽力了,怪只能怪王丫,她可真会藏,她忘本了,把老子娘忘了。说着说着,王宝生情绪就失控了,这种闺女,养她有什么用?白养一场啊!要不是她妈闹那个病,就是她回来我也不要她!要她干吗?你说我要她干吗?我一杖把她脑仁杖出来!
罗盘劝,你消消气,孩子嘛,总不懂事。
骂了一会儿,王宝生破轮胎一样瘪下去,垂着头说,就算她有千错万错,也是她妈身上掉下的肉,我不和她计较,当父母的不和儿女计较。尔后目光灼灼地瞪着某一处,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她找回来。
罗盘忽地一哆嗦。
罗盘开始躲了,他不像宋如花一躲一晚上,在村里转几圈就回了。丢下王宝生一个人,罗盘终是过意不去。每次回去又很后悔。那天晚上,罗盘转到吴志成家门口。脑里除了王宝生,吴志成也挥之不去。他总觉得吴志成冤,不知道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亲眼看见吴志成女人和马三定同居。罗盘几次举手敲门,又几次缩回。如果没有王丫这档事,罗盘一定会告诉吴志成。当然,没有王丫,罗盘也不可能知道吴志成的事。现在,罗盘有点儿怕了。马三定说的没错,他无所顾忌,倒是吴志成可能毁了。罗盘最终逃开。
罗盘决定请王宝生吃顿饭。王宝生不肯,你帮我那么多,倒让你请我,我没脸。罗盘说,你也帮了我呀,你我客气啥?你家里有病人,吃饭也不方便,就这么定了。吃饭那天,王宝生还是提一瓶酒过来。罗盘责备,他傻笑,应该的应该的。王宝生说已经侍候女人吃过,罗盘还是让宋如花送一份过去。
罗盘敬王宝生一杯,王宝生马上回敬一杯。罗盘再敬一杯,王宝生照旧。喝了一会儿,罗盘看王宝生情绪还行,抛出主题,宝生啊,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你家里躺个病人,难呀,从明儿你就别过来了。王宝生表情马上凝固,你请我吃饭就为这个?罗盘忙说,和这没关系,不过——王宝生打断,我没干好?罗盘说这倒不是。王宝生问,我碍你事了?罗盘摇头。王宝生说,那你是干吗?算了,饭我不吃了。罗盘宋如花好说歹说才把他摁住。罗盘说,想干就干吧,我不拦你。王宝生说,这还差不多,顿顿又说,不干活,我心里烦啊。
罗盘无言。
场面便寡寡的。王宝生不再敬罗盘,自斟自饮。罗盘说你也甭担忧过度,虽然没找见王丫,不过我知道她好好的。王宝生的目光网一样罩过来。罗盘便讲他怎么打听到侯夏王丫的消息,怎么一次次追寻,一次次扑空。罗盘本不想告诉他具体过程,可看王宝生忧伤的样子,觉得还是说出来合适。至少可以说,罗盘没白糟蹋那些钱。王宝生紧张地盯着罗盘,罗盘稍一停顿,他便问,后来呢?罗盘说最后一次打探到侯夏王丫的消息是在D城。王宝生问,后来呢?罗盘说我没钱了。王宝生重重在腿上击一下,可惜了。罗盘说就算追也不一定追上。王宝生说,也可能追上呀,都怪我,给你带的钱少了。我都联系好了,明儿卖羊,卖了就有钱了。罗盘阻劝,不能再扔钱了。王宝生眼睛血红,我豁出去了!
第二天,王宝生果然把羊卖了。罗盘帮他捉羊看秤,十五只羊,卖了四千多块。王宝生数了两遍,又让罗盘数一遍。羊咩咩叫着,罗盘忽然抓住车栏杆,摸摸一只羊的头,尔后挥手大叫,快走,快走。
第三天,王宝生卖了那头半大猪。
第四天,王宝生卖了仅有的二十只鸡。
罗盘终于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