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中路有家重庆麻辣烫,我和杜月是常客。
杜月低头玩手机,很专注。这是她逃离爱人之家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多星期了。我问她吃什么,她头也不抬,随便。往常,都是她点单。我点过单,喝掉一杯茶,她好容易合上手机。我说喝点儿水吧,忙成这样?杜月说一个姐妹出了点儿事,安慰安慰。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说也没什么,被男人骗了。
我的心略有些沉,舌头适时卡住。辣烫翻滚,杜月夹几块香菇放进去。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程序。只是……说不好哪儿有些陌生。喝了会儿酒,杜月脸上旋起红光,鼻尖噙出细小的汗珠。杜月平时不多喝,象征性的,但那天喝了三杯。她讲医院的秘密,讲昨夜做的梦,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无比,肩也随着耸动。她从不捂嘴,笑声清脆放肆,常引得邻桌看她。老天,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她!不扭捏,不矜持,简单,直接。她有过短暂的婚姻,男人大她六岁。她的坦白,她的坦然,给我不少压力。我没有像她那样主动谈自己,如果她问起,我也会说吧?但她从来不问,所以我更加喜欢她。
受杜月感染,我多喝了一瓶。阴霾飘走了,我有些兴奋,兴奋,便得意忘形。伸脚轻轻勾勾她的腿,她散着热气的目光罩住我。担心她听不清,我往前探探头,咱们找个地方?迷蒙的雾气忽然散去,她说,算了吧,没准你父亲就在外面候着呢。我的心突地一缩,不止因为她的话。我忍不住朝窗外瞅去。餐馆前停着车,马路对面是夜市。车流、行人。出来的时候,我明确告诉王大乐,要和杜月一起吃晚饭。有警告的意味,也有妥协或者变相的保证:我和杜月只是吃饭,不干别的。可谁知道呢?王大乐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的轨道上。
怕了吧?杜月嘲弄。
对不起。
早晚要搞出心脏病。
我们逛夜市去?
我岔开话题。我没有预知的本事,但极其敏感。她会说别的,那或许是她真正想说的。我怕她说出来。我是不是很无赖?可是,我真怕她说。我舍不得她。
杜月没有逛夜市。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的嘴巴基本闭着。到医院门口,我想抱抱她。鬼使神差的,我往四周瞅了瞅。本来,她站住了。但……我拽回目光的同时,她已经快速离开。
我恨不得拧自己两把。虽然多喝了一瓶,还不至于喝醉,但是头晕目眩。就是这样,歪歪扭扭走一段后,仍然察觉有人跟踪。回头,那个身影倏地躲到街角或树丛后;起步,又跟上来。除了王大乐,谁会跟我这样的鸟人?不幸被杜月言中。拥抱她之前警惕地张望,也不只是心有余悸。可是,我已经声明,只是和杜月吃饭。他为什么……我站住,瞪视着被灯光肢解的黑暗,叫,出来!你给我出来!!一对老夫妻经过,忽然顿住,然后绕到一边,和我保持足够的距离。
必须甩掉王大乐这个尾巴。刚才还是废胎,此时突然憋足劲儿。仍有些晕,但我跑得飞快。跑过两条街道,穿过槐北公园,我蹲在梧桐树底呕吐。我确信甩掉了他。但突然间,那个身影又跟上来。我有些怒,也有些毛。然后,我上了公交。坐了四站,下车,拦了出租。让王大乐一个人转吧,我恶狠狠地想。
王大乐在!在地上蹲着。王大乐喜欢蹲,似乎脚有着比臀部更强的承受力。我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王大乐站起,怯怯地看着我。王大乐咬定自己从未出去。可是,跟踪我的人是谁?我花了眼,还是出现了幻觉?如果是幻觉,就更惨了。
我睡不着。先前,我能吃能睡,如果碰巧杜月和我都休息,两个人相拥着能睡到中午。王大乐来到石城,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左右翻滚,王大乐基本不动。他怕挤着我,怕影响我,缩着。我知道他没睡着。他怕我,我知道,不只怕我,他怕得太多。正是这无处不在的怕,摧毁了我和杜月。
王大乐来后的第三天,我把杜月叫过来。事先已经和他说了,杜月喊他叔的时候,他依然没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足能塞进一个冻柿子。杜月难为情地瞅着我,我把王大乐掉地上的土豆捡起,重重塞他手里。他脑里的弦似乎接上了,但没回应杜月,像受惊的蜘蛛仓皇逃窜。杜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见到陌生人紧张。杜月开玩笑,我也不是怪物啊。一会儿,王大乐不声不响地遛进来,问煮面条行不。我让他歇着,他执意要做。王大乐没再看杜月,自然,也没和杜月说话。他绝不是故意怠慢她,我看得出来,他只是紧张,或者说,是恐惧。他的手在抖,很轻微,但始终持续。
我和杜月离开,王大乐不识趣地问去哪儿,我粗暴地说随便走走。见面,吃饭,都是前奏,后面的事才是重点。王大乐没来的时候,我和杜月上床在前,吃饭在后。是不是有点那个?但我们喜欢。现在,我和杜月只能另找地方。几站地外是石城学院,附近的电线杆上、地上、墙上满是日租房信息。
半小时后,我和杜月登记入住。房费不贵,我粗略算一下,每月也得三百多块钱,只能从别的方面缩减。杜月非要我评价她的新胸罩,我说好是好,但没有下面的东西好。我早就脱光了,杜月故意气我,说裤子紧扯不掉。她享受我帮她的过程,这点悟性我还有。我刚扯掉她的裤子,有人敲门。我和杜月紧张地对视片刻。我挪过去,问谁。听到王大乐的声音,突然有些懵。王大乐叫我开门,还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终于缓上一口气,问他什么事。王大乐说,你开门呀。杜月已经在穿衣服,我打手势制止她,她横我一眼,你不开门,他会喊到天亮。
我和杜月的美梦成了泡影。王大乐有着闯祸的惊恐和不安,但振振有词,我是为你好,我怕你学坏。我质问他怎么就是学坏了?他闭了嘴,依然是怯怯的眼神,我的后背却阵阵发冷。
几天后,我提前订了地方,离租住地很远。我让杜月直接从医院过去。我故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王大乐仍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上来。杜月说王大乐有特异功能,只是这功能没用对地方。我不信,王大乐说能闻见我的气味,我更不信。他没长狗鼻子,我也不是臭豆腐。但为什么甩不掉他?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次被王大乐堵住,我没有发火,心平气和地和他谈。王大乐仍是怯怯的。他说我和杜月不是两口子,所以不能在一起。我倒是想娶她,可是,有什么资本?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王大乐说别人是别人,你别学坏。他还说杜月哪天翻脸,反告我就说不清楚了。他就吃过这样的亏。我想起王大乐第一次从监狱出来,每个夜晚在我耳边絮叨的那些话。
世界已经是另外的样子,王大乐的逻辑和思维还停留在过去。我警告要把他送回营盘镇,整个夜晚,他向我乞求、保证。我对他没感情,他的可怜相还是让我心软。但只要我和杜月在一起,他必定故伎重演。我束手无策。我并不想把他送回营盘镇,那等于重新栽种我和王大乐的耻辱。我还咨询过精神病院的医生。医生开了几种药,我把药装在钙片的瓶子里。王大乐服用几个月后,没见任何效果,眼神却呆了许多,我就把药扔掉了。还问过几家老年公寓,费用贵得吓人。福利院也去过,倒是不收任何费用,可一连串的证明我无法提供。收容所?想也不用想。还不至于把王大乐送到那儿。
我没法给王大乐找另外的去处,又无力更改他的逻辑系统,只好挖空心思寻找约会地点。宾馆、日租房、公园、桥墩,一次我和杜月请假跑到辛集。那是最辛苦的一次,杜月晕车,吐我一身,好在把王大乐甩掉了。每次幽会都跑到百里之外,不现实,我和杜月有这份精力,但没那么多闲工夫。只要在石城,王大乐就会觅到我和杜月的踪迹。
如果是别的女孩,早撤了吧?杜月没有。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在乎,或者,她离不开我。她的宽容,是期待着转机吧。
我已经嗅到危险,但想不出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