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位客户来要房钥匙,他不打算出租了。有的客户不愿意把钥匙交中介,有人看房电话联系,有的客户嫌麻烦,钥匙寄放在中介。刘荣翻半天没找见,问钥匙是不是在我身上。昨天,我带人看过这套房,回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了。刘荣指着登记簿上的记录,说没有我交回钥匙的签字。我忘签了。刘荣让我好好回想,是不是放到别的地方了。我叫,不可能,我明明放进去的。刘荣沉下脸,那怎么就不见了?我腔调有些硬,我怎么知道?刘荣说,公司的制度,你没忘吧?不是凭嘴说!我意识到自己过了,其实开始就意识到了。我说对不起,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刘荣提醒,可能忘家里了。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许真是记错了。昨天晚上,我先回租住处,换了件褂子才出去的。没想到王大乐把那个褂子洗了。我里里外外搜个遍,什么也没有。问王大乐见没见钥匙,王大乐说清过兜,所有东西都在窗台上。一袋开包的金嗓子喉宝,两枚五角硬币。我不死心,问,没别的?王大乐惶恐地摇头。我又追问,没见一把钥匙?王大乐仍摇头。我没好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我自己会洗。我床上床下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想到昨晚的狂奔,也许丢路上了?
刘荣向客户道歉,答应给客户换新锁。我对刘荣说费用我出。刘荣说当然要你出。随后她话锋一转,不是赔个锁这么简单,会影响到店里的声誉。我说对不起。
下班时,我凑近刘荣,问公司不会知道吧?刘荣看我半天,说,我不说,未必没有人说,你还是多注意些。我说谢谢你。刘荣问我怎么了, 最近老短路。我说没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我怎么可能把和杜月的难题跟别人说?王大乐现身后,刘荣看我的眼神复杂了许多,不再照顾我,当然,我求之不得。我并不想编造孤儿的身份蒙骗谁,获取谁的同情。恰恰相反。把父亲母亲家庭诸如此类的词删除,把过去像垃圾一样踢开。刘荣绝口不提王大乐,几次我打算主动解释,想到一桩桩事必须重新嚼过,便坚决地把门合上。
这一天没任何业绩,反赔了几百块钱。平时十几分钟的路我走了近一个小时,痛感在身上扩散,却说不清哪个部位不舒服。本来打算找杜月,吃过饭却绝了念头。杜月一整天没发短信,我本该问候她,但似乎这样的事我也厌倦了。绝不是心疼那几百块钱。当然,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王大乐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懒得理他。他凑过来,一遍遍问我,头痛?胃痛?心口痛?关节痛?我让他歇着去。王大乐的手直接摸过来,先是脚,然后沿小腿关节一路往上。我忽然想,莫非他真有特异功能?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还能摸出我哪个部位不舒服?我僵着没动。他的手从耳侧翻到我的额头,笃定地说,你头痛吧?我的头不是很痛,但不舒服,像糊了胶。
没一会儿,王大乐拿着自制的火罐坐我身边。说是火罐,其实是用土豆削成,也不用火。去孤儿院以前的日子,我有个头痛脑热,王大乐都这么医治。我把头扭到一边,王大乐央求我。他卑微可怜,痛苦不堪,似乎我就要死去了。我冷硬的心渐渐软化,由他将土豆疙瘩吸附在脑门上。
我把王大乐接到石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肯定要养活他。但王大乐把这种关系弄反了,似乎我接他来,是让他照顾我。他主动承担起做饭洗衣等家务,还要监视我。我承认,如他所言,他是为我好。可是,他的好我无力承受。比如,我随意说藕片好吃,他会接连半月二十天炒藕炖藕拌藕。我偶尔叹息或想到什么失声大笑,他会侦探似地盯住我,追根究底。甚至我完全忘了,他会突然问起来。有几次,我半夜小解,他都跟在后面,我以为是凑巧。某天早上他严肃地说我小便声音和两天前不一样,还试图把声音模拟出来。我几乎毛发倒竖。王大乐建议我去找个医生,他忧心忡忡的,似乎我已经病入膏肓。自此,我起夜都防着他。即便如此,如果王大乐不跟踪我和杜月,我都可以忍受。
王大乐初来的几天,晚上若没别的事,我会带他在附近走走。一是熟悉环境,二是给他打预防针。石城是省会,洗头房足疗店舞厅随处可见。我跟他说,这是合法营生,退一步讲,也跟他毫无关系。砸了玻璃,不但要赔,还要坐牢。王大乐如临大敌,说只要我不进去,就跟他没关系。我冷冷地说,我挣那几个鸟钱,吃饱饭就不错了。
平时,我不出去,他多半也窝在屋里。他不看电视,也没别的事,通常的情形是蹲在地上,缩着脖子发呆。他不喜欢坐凳子,不到睡觉时候也绝不上床。如果蹲累,就坐到小马扎上。马扎也是从营盘镇带来的。原打算让他摆个修车摊,他这样,我的想法只得休眠。
那天晚上,我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瓜子是几天前买的,我把余下的全倒在手上。王大乐见状,要出去买瓜子。我说算了吧,他一定要去,我丢给他五块钱。他出门后,我还想,若杜月不值班,这倒是机会。
两集电视剧看完,王大乐也没回来。我有些慌,赶到瓜子摊儿,不但炒货店关了,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店铺全关了,整条街就卖安徽板面的两口子正收拾东西。
我来来回回寻了两遭。王大乐或许迷路了,毕竟这是石城,稍一转向就会走错。王大乐从此失踪——这个想法滑过,老实说,我被吹了气似地蹦起来,似乎我冥冥中等待的正是这个结果。也就是瞬间的闪念。王大乐没带任何通讯设备,我让他记住我的手机号,我猜他没记住,记住也没地方打,即使有地方打,他也未必打。这一点,王大乐形同弱智。
我报了警,歪打正着,警察正找我。我在110警务室见到王大乐。他蹲着,如即将被宰杀的羔羊,哀伤而绝望。看到我,他似乎想站直,起来又缩回去。
事情倒是不复杂,王大乐在市场门口袭击了一对接吻的男女。幸亏他的武器是空易拉罐。男女没有大碍,反踹了王大乐几脚。王大乐没有退缩,竟然跟在人家身后。
我没见那对男女,警察说,他们要求把这个疯子送到精神病院。王大乐说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在儿子家,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大乐一半傻一半装傻,竟然蒙住警察。
离开警务室,已经是午夜。我走得飞快,王大乐追得很紧。遇红灯,我猛然停驻,他撞我身上。我进屋突然转身,王大乐刚好站到门口。我冷冷地盯着他。他的脸五颜六色,不仅仅是因为挨了踹。
别人碍你事了?
他们……关系不正当。
不正当,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的年龄很大,女的还是学生娃。我……
就算不正当,你有什么资格?你是谁?你算什么?
王大乐嘴巴闭上了。
我的火气仍往上窜,跟你什么关系?
王大乐慢慢缩下去。我训斥完,让他保证,尽管我知道没用。天快亮了,我得躺一会儿。他突然从怀里掏出瓜子,举得高高的,有些得意,没被他们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