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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绝色

楼官是麦村的方言,指的是娘娘腔的男人。而我说的楼官,是四爷爷和四奶奶唯一的儿子。四爷爷因为作风问题离开人世的时候,楼官已经十六岁了。那个时候,他不是楼官,他是个挺帅气的大小伙子。

我母亲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刘德华就惊呼,这个人好像楼官。我笑得死去活来,我也不是没见过楼官,麦村最无事可做的人,也是麦村最逍遥自在的小老头,俗称:二流子。他瘦小、干瘪、瞎了一只眼睛,你觉得他在看你的时候,他其实在看着别处;而你以为他在看着别处的时候,他却在看着你。在我的记忆中,瞎眼的楼官常年穿着女人的花衣服游荡在运粮河的周边。

楼官的花衣服向来比麦村新媳妇的嫁衣都洋气。那时候的新媳妇,最多也就一两件,可是楼官,他一年四季都穿着不一样的花衣服。春天,乍暖还寒,老远地你看到走在圩埂上扎着花头巾的人,那一定是楼官;夏天的时候,楼官穿不了裙子,便穿花短裤,比现下流行的沙滩裤更加鲜艳;楼官除了花短裤,还有中式的花短袖衬衫,裁减得当,看着又凉快又体面;秋天的时候,楼官是麦村第一个穿风衣的人,腰间有腰带的那种大红或大绿的花风衣,远远地看,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楼官;冬天是楼官的季节,楼官有各色各样的花棉袄,棉布的、麻布的、的确凉的,还有绸缎的。楼官,你真是有钱啊,比新娘子的衣服还多呢。麦村的姑娘媳妇一边拿楼官开玩笑,一边私下里让楼官带回看着实在眼馋的花棉袄。大年初一到十五,穿着喜气洋洋花棉袄的楼官,拿着铜锣挨家挨户地送春。“春季到来喜洋洋、麒麟登门把子送,门前喜鹊叫喳喳,今年你家喜临门-----。”楼官的嗓子并不是特别好,唱得也没什么新意,但是整个麦村,不,整个运粮河周边的人家都认识楼官,又是这样喜气的日子,他们给楼官拿来香烟、拿来米酒、拿来粮油、拿来水果和花生瓜子,还有人家给喜钱。就这些,再加上给姑娘媳妇带花衣服的利润,便是楼官一年的用度。楼官从不春种秋收,他东游西荡,也并不总在麦村。隔三差五地不见他,麦村的人说,楼官这回又不知要带什么新鲜玩意回来呢。从花衣服到两个喇叭的收录机,八十年代中后期,楼官常常给麦村带来新鲜和欣喜。麦村人不觉得楼官这样晃荡不好,他们拿楼官开玩笑,楼官便笑笑;农忙结束的时候,他们常常和楼官聊到吃饭的时候便留了楼官一起;夏天的夜晚,乘凉的人群里少不了楼官。楼官说起的新闻都是麦村外面的事情,还有些青山城里刚刚发生的。

楼官似乎是快乐的,除了没有女人。

我母亲说,她出嫁的那会儿,楼官才十三四岁,是我们这个家族模样最让人疼的小男孩。他娘虽然塌鼻子扁脸,可他长得像他爸,除了个子不高。谁知道后来会变成楼官?这孩子也是,真命苦,你想要是你四爷爷不死,好歹也会让他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吧?

可是四爷爷死的时候他十六岁了啊,应该不会那么大影响吧。

我母亲说,后来我嫁到你爸家,一家大小七八个人,忙都忙死了,哪里还会管人家闲事。反正他命不好,又有些怪,也不大争气,才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你外婆大概会知道。

我外婆说,你这孩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的,用点心思放在为人处事上,就不会这么大还不懂事。我一向慈祥的外婆听我要说起楼官,脸色马上变了,布满皱纹的脸拉下来有些可怕。

修家谱的时候,在四爷爷子嗣这一栏,简简单单地写着楼官的名字:周江华。后面便空了。

也有人提出了异议:四爷爷不止一个儿子,他和春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应该写上去。

四爷爷和春的两个孩子,如今也五十多了。据说,女儿后来做了县里电台的播音员,嫁了个崇拜她的比她小四五岁的男人,和她娘一样一辈子幸幸福福地被自己男人宠着爱着;她的哥哥,便是当年满月时被四奶奶看出端倪的孩子,和四爷爷一样相貌堂堂,非常有出息。在当兵的时候便被首长看中做了女婿,当然也升了官。后来在一次抗洪救灾中身先士卒,立了大功,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便平步青云地往上走。如今,人家在省里是个大官,家里保姆警卫司机都是全的。西乡镇的人都知道,春和季俊不愿意离开西乡镇,这个儿子便常常带着司机开车回来接老俩口去省城住上段时间,过些时候小轿车又送回来。他很孝顺,把父母的晚年安排得和和美美、幸福无忧。

麦村的人说,他来过麦村,祭过四爷爷的坟。那时候,我四奶奶还没有死,他留下了不少钱和一些保健品给她;第二年来的时候,四奶奶已经死了。似乎也有他要带走楼官的传言,但楼官最终还是没有走,成了麦村的五保户。

提出将四爷爷和春的孩子修进家谱的人说,连他自己都承认四爷爷是他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修进家谱?再说,周家有这样的后代,岂不也是周家人的荣耀。省级干部,已经相当于从前的知府了。追溯起来,周家的祖宗里有过知县、有过举人,真还没有过知府。

反对的一方说,问题是,人家姓季,不姓周。这种事情,总要跟本人说吧,你怎么开口啊?他爷娘还在,就算春不反对,季老师呢?

这事儿争论了很久,是修谱的关键问题之一,一直到我离开麦村的时候依然没有解决。

有一天,外婆长叹一声:老四上辈子肯定作了什么孽,自己好好的儿子成了人家的种。这边名正言顺的又指靠不上,难不成他这支脉就算断子绝孙了?

实际上,楼官的确是结过婚的,也有过儿子。但是,这事儿麦村人谁都不再提起,好像楼官天生就是楼官。

四爷爷死的时候,楼官十六岁,在县城上高中。高中上了一学期,学校解散回家了。在那个时候的麦村,楼官是唯一的高中生,原本是周家的光荣。

回家后的楼官种地并不在行,虽然没学上了,他依然喜欢看书。为此,没少挨四奶奶骂,看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但那时候有四爷爷在,四爷爷说,不能当饭吃他看了高兴就让他看吧。

但四爷爷死了。四爷爷死的那天早晨,楼官也在生产队的场地上,他亲眼看到父亲高大的身躯悬在半空,亲眼看到春昏死过去。自那以后,楼官不看书了,他突然迷恋上了画画。他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绘画的天才,乐此不疲,在家画、上工画、走在路上也画。他先用树枝在地上画,后来攒了些钱买了一包小蜡笔,他用蜡笔画了很多麦村人谁也看不懂的画,画上色彩鲜艳,线条夸张,但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像个什么。

我外婆说,四爷爷死了以后,楼官好像心智出了问题,那哪是画儿,明明就是小孩子乱涂鸦。但楼官画得很入迷,很勤奋,有段时间,他家的每个墙角都是五颜六色的。

四爷爷死了后, 四奶奶已经没心思管楼官了,她白天发呆,一到夜里就哭:她先是哭死鬼爹,瞎了眼把自己嫁给色鬼,然后再哭色鬼不是人,为一个狐狸精抛下娘俩不管不顾,最后哭儿子,什么样的老子养什么样的儿,这个短命鬼也靠不住。周家没一个好人,老娘以后指靠谁?楼官常常半夜三更被母亲的嚎哭声惊醒。楼官被哭醒了就坐起来画画。他一点都不安慰嚎哭的娘,只是自顾自地在可以找到空白的任何地方画画。

终于有一天夜里,四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她在儿子想要爬到天花板上画画的时候,一把抢过蜡笔,在楼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开大门将蜡笔全部扔进了门前的那条河。

我外婆说,不会游泳的楼官随后跳进了河里。于是,那天晚上,整个麦村人被四婆婆撕心裂肺的嚎叫从睡梦中惊醒。楼官被大家救上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青紫,他们把他倒挂在一头牛的牛背上,死马当活马医地倒出了楼官肚子里水,捡回了一条小命。

从此,楼官再也不画画了,连提都不提。好像死里逃生让他失去了记忆力。我外公为了安慰他,特地买了一盒有很多色彩的蜡笔送给他。他把蜡笔一个个从盒子里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但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真好看!”他把那盒蜡笔原封不动地装好,放在床头,一次也没有用过。

如果就那样,也许楼官也就成为了生生死死的麦村人中的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过幸福的生活。也不至于有我外婆的叹息和周氏家族的争执。我估计,只要楼官有儿子,麦村人也不一定非要想把四爷爷和春的儿子拉上来。毕竟,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有伤风化的。

在楼官十八岁的那年,高考恢复了。高考恢复本来和麦村人没什么关系,麦村出了古字辈,就没几个人上到初中毕业,他们都觉得,上学根本没什么用。他们也忘记了,楼官曾经还是个高中生。所以,当楼官要考大学的风声传出去以后,麦村的人都有点懵:难道麦村真要出状元?

我外婆说,我外公那时候最兴奋,虽然不是他的儿子,但是他激动得要死。他逢人便说,这孩子,他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有出息。老四不亏啊!要真考上,老四在下面也会笑死。他语无伦次地认为周家即将要出个大人物了。

楼官的确很认真,生产队也很支持,他不用上工,每天在家复习。从前上学的书自从四爷爷死了以后就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如今楼官把家里翻了个遍,总算找出来了。有些已经霉烂了,楼官就拿到阳光下晒。但是,说实话,最后把所有的有用的教科书从一年级开始归总起来,也才十来本。余下的可能被老鼠做窝了,或者早就被四奶奶撕了当火引子了。

那一年,楼官没考上。

没考上的楼官没有气馁,他在第二年更加用功、刻苦,他一星期跑三趟县城,找老师借资料,然后回来连夜抄写。只要听说哪里有复习资料,楼官必定千方百计地弄来。为了安静,他从四奶奶的地方搬出来,搬到了生产队的社棚里。

麦村的社棚很大,一部分用来开会,一部分用来放农具,还有一部分养牛。楼官的父亲就在社棚里出的事,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自从四人帮倒台以后,开会的那部分就很少用了,非常安静。生产队也同意了把那间屋子借给楼官复习。

楼官在社棚里复习了一年,第二年高考差三分。就差三分!楼官的命运差一点完全改变。如果他多考了三分,现在会在哪里呢?他现在应该是国家的栋梁,五十多岁了,功成名就了吧?或者在出国潮来到的时候跑出去了,他们这一辈人感觉自己被压抑得太久,在后来的每一个可以自由的瞬间都尽力地高飞了。那么,四爷爷的孙子可能是周家第一个美国出生的公民;或者,他会不会成为一个知名的画家?如果他善于炒作,现在也应该是千万家产了。可是,他差了三分。

差三分的楼官继续留在社棚里,据说开始第三年的高考复习。只是,有人觉得他有些异样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四奶奶每天给他送饭,原来还可以多呆会儿,跟他说说话,等他吃完了再把碗筷收走。可是现在,他不让他母亲进屋了,他要求四奶奶将食物放在门口,他吃完了也还是把碗筷放在门口。他似乎,不愿意浪费一点点时间。麦村的人都认为,这次周江华势在必得。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去拿三分,怎么可能不成功?

可是,第三年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楼官差了十九分!

此后,再也没有人说楼官要考大学了。但是,楼官还是住在社棚里,他母亲还是去送饭给他,他几乎不出社棚。他还在复习准备吗?

当然没有人相信,甚至有人说去年他就不复习了。那么,他在社棚里干什么?

既然不复习了,生产队想要要回社棚。但是,没有人能进楼官的屋子。除了打不开门,楼官甚至把每一个窗户都用木条钉上了。

各种传言开始散布在麦村的每一个乘凉的夜晚。

有人说听到周江华每天晚上在社棚里和人说话,还有说笑声。

有人说通过窗户的木条缝隙,看到他窗前有两双鞋子,一双是女式的。

甚至有人说看到了那个女的,好像是个女鬼,是人不会那么漂亮。

原来周江华被女鬼缠住了,那么,怎么可能考上大学呢?于是,另外一种传言出现了,说女鬼一定和周家有过节,那时候附上了春的身,缠住了四爷爷。现在又轮到他儿子了。

麦村人夏天有把桌凳搬到门外吃晚饭的习惯,吃完晚饭收拾好了,那桌凳就成了乘凉的工具。麦村人这时候并不是都在自己家门前乘凉,他们会从西到东或从东到西跑两三个来回,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是要凑过去。一个桌子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或坐或躺五六个人总没问题,还有长凳、藤椅,不远处点起的蒿草的味道,不时响起的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甚至夹杂着睡着了孩子的磨牙声,属于麦村人的夜生活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神往的了。那段时间的夜晚,每家门前的谈资都是周江华,各种猜测和想象弥漫在武家圩的星空下。有关女鬼的传说常常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忽然地感觉到了寒气而竖起了汗毛,但仍然不妨碍他们谈论的兴趣。

当传言传到了四奶奶的耳中的时候,四奶奶拿了一把斧头,不顾一切地砸开了社棚的大门。门外强烈的光线射进了昏暗的社棚,射到了周江华睡了三年的床上。床上唯一能看出形状的是周江华除了五官以外的身体,他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都是女人的衣服。至今,谁也说不清楚,那些衣服来自哪里。

楼官被生产队送回了四奶奶身边,但已经不是从前的周江华。他白天睡觉,晚上梦游。夜里十二点以后,本来看似已经睡着的楼官,会突然爬起来,跟正常人白天一样,一件件穿好衣服,打开门出去。本来什么都不怕的四奶奶第一次被惊醒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起来,她还想跟在他后面看看他到底去哪里。但是,他一边走一边说话,一个人说说笑笑,有时候还伸出手来拍拍边上的空气,甚至四奶奶真的听到了女人咯咯的笑声,差点把四奶奶吓昏过去。就在四奶奶吓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又回来了,无视地从四奶奶身边经过,走向他的床,若无其事地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又直挺挺地躺下了。还有一次,月亮很好,四奶奶竖着耳朵听到他隔壁动静很大,也不见他出来,就悄悄地贴着门缝往里一瞧,一丝不挂的楼官正在床上一个人折腾,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有节奏地动作,而四奶奶仿佛看到那死去很久的老色鬼正在和狐狸精疯狂交媾。

无路可走的楼官因为梦游而为麦村蒙上了一层鬼魅的阴影,一直到红姑来了。

我外婆说,楼官是在红姑走了以后才变成楼官的样子的。

实际上,后来搬出社棚的楼官,虽然会夜游,会遗精,但生产队的劳动反而让他渐渐地越来越好了。累了,梦游也少了。四奶奶说,以前每晚都会起床,后来固定在了每周一两次这样。但凡梦游,总有女人的声音。其实,女人的声音也是楼官发出来的,就算这样,麦村的人也认为楼官是被女鬼或者狐狸精附身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红姑是谁?红姑是楼官的老婆。尽管你现在看到楼官,很难想象他会有老婆,但的确有个叫红姑的曾经在麦村做过两年楼官的媳妇,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

母亲说,她记得那天,就是红姑嫁到麦村来的第二天正午,那是一个有太阳便觉得热没太阳便感到冷的季节。那天万里无云,母亲看到穿一身红衣红裤的红姑站在运粮河边,她手里抓一把石子正在一颗一颗往河里扔。她脸上带着微笑,鼻梁挺直,从侧面能看到她睫毛的阴影,太阳已经将她的脸晒成了粉红色,她健康、饱满、鲜艳。母亲说,那是她至今为止看到的最天然的美女。

那时候,四奶奶四处为遇鬼的儿子求神拜佛,找偏方。有时候似乎有些效果,但也不是很长久。也许楼官会正常一阵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女鬼”又来了。

就是这个时候,县城的一个医生说,可能是你儿子青春期压抑以后产生的臆想症,你给他找个媳妇就好了。四奶奶不知道什么叫青春期压抑,也不知道什么叫臆想症,但是,她还是有些相信应该给儿子找个媳妇的说法。况且,那个时候,只要有办法,她都愿意去试试看。

但是,谁愿意嫁给一个“见鬼”的人?

四奶奶逢人便说,谁要是给儿子找个老婆,她一定重重地谢媒。姑娘进门不是媳妇,是她四奶奶的祖宗,她会当祖宗一样待姑娘。

就算这样,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麦村曾经差三分就考上大学的周江华。

而红姑,她不是一个姑娘。她长着姑娘的样子,姑娘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她的身材看起来也是处女的身子。但,红姑是个会生儿子的姑娘。媒婆受了红姑母亲的委托,为红姑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只要靠得住,其他什么都没关系。

据说,因为小时候一场延误治疗的脑膜炎,十八岁的红姑,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智商。她原是父母准备养一辈子的女儿,但另一场大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以后,母亲怕了,怕自己再走了,女儿无依无靠。母亲先是为红姑找了个大十五岁的山洼里的男人,男人和老娘相依为命,老实巴交,太穷而讨不上老婆。老娘承诺,只要红姑生了儿子,便是这家里的供着的娘娘,决不会委屈了她。没想到,结婚两年红姑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老娘耐不住了,她又看中了一个肚子里怀着孩子的寡妇。她对红姑的娘说,虽然是个寡妇,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但我有指望啊。那孩子已经答应我打了胎就过门,你把红姑领回去吧,是我对不住你们。红姑的娘是个善良人,她能理解,人家不求传种接代,要个疯子干什么?于是,送出去两年不到的红姑,因为不能传种接代,又被送了回来。

被送回来的红姑虽然由女孩变成了女人,却也并没有什么大改变,每天跑出去追麻雀,捉知了,看牛耕田-----,反正她跟放养的猫狗一样,能够在吃饭睡觉的时候准时回来。虽然有时候头上会插满五颜六色的野花,或者被哪家五六岁的孩子在她头上扎上七八个小辫子。做娘的将家里那二亩四分地分成两块,一块种粮,一块种菜,起早摸黑,自给自足,她只有一个愿望,自己一定要活着!自己活着红姑就活着。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红姑被送回来一年不到,突然吐得一塌糊涂。送到乡卫生所看毛病,说是怀孕快三个月了。娘软硬兼施地逼问红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谁的?你说啊!不说要打,要送到医院,要很疼很疼,说了,妈给你做好吃的,给你肚子里的宝宝做好吃的。说啊,你说啊!红姑只是一味地摇头,再逼,只怕正常人也要疯了。红姑的娘只好又放出风去,说红姑肚子里的仔,不管是谁种下的做娘的都不责怪了,认了就好。但是等了半个月还是没有人来认,再大就流不掉了。就这样,红姑流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之后娘再也不敢放红姑出去疯了,要么下地的时候带在身边,要么将她锁在屋里。天知道,半年之后红姑又怀上了。红姑的娘也快疯了,她拿了一把菜刀关紧大门,说要先杀了红姑然后自己再死。红姑大叫一声敏捷地打开西屋的窗户跳了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红姑的娘盯着那扇开着的窗户,眼泪就下来了。红姑,毕竟是个女人,关是关不住的。到底是哪个混蛋,欺侮了孤儿寡母,她也不想查了,红姑虽然脑子里少了东西,可是作为女人,她的身体是饱满的,健康的,精力充沛的。这一次,从红姑肚子里打出来的又是一个男孩。会生男孩的红姑,不久就被村里一个交游广点子多的媒婆介绍给了楼官的娘。媒婆对四奶奶说,除了脑子有点问题,什么毛病都没有。这毛病也不常发作,不发的时候跟正常姑娘也差不了多少。又不是天生带来的,不遗传。以后给你生个大胖孙子,不要太好。

四奶奶心动了,四奶奶只想赶紧给儿子找个女人,治好儿子的病。

楼官开始是不同意的,楼官在白天还是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小伙子,除了脸色因为长期遗精而显得灰白,几乎没任何毛病。他怎么能找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

但是,四奶奶说,见见吧,不好就算了。听说长得好看着呢,万一你喜欢呢。四奶奶没告诉儿子红姑之前的故事。

相亲的那天,天气很好,媒婆带着梳洗干净的红姑走在河对面的圩埂上,红姑穿着红棉袄红棉裤,头上还扎着红头绳。楼官在河这边眼看着红姑在晴朗的阳光下像只红蝴蝶一样飞向自己。当他看清楚红姑眼睛的时候,他对四奶奶说,娘,我同意了。

红姑那天也许吃了药,也许正好状态很好,她跟在媒婆后面,一直很安静。粉红色的脸上还带着羞怯的笑,露出嘴角两个很明显的梨涡。

母亲说,这个红姑,真是好看。她若是不说话,你怎么也想不到她是个疯子。

楼官和红姑结婚以后,果然不再梦游。红姑的确也不是常常发病的,她也很喜欢,不仅仅是喜欢,简直是痴迷楼官。就算发病的时候,和楼官在一起,她表现出来的也不是疯子的狂躁,而是花痴的妩媚。当她想要楼官的时候,看不到其他人,她会自己脱裤子,幸好她这种病也是天黑了才容易发作。新婚开始的一段时期,她曾经在外人面前让楼官丢过脸。尽管这样,楼官还是爱她。后来,楼官发现,如果她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如果她双颊一点点变得潮红,那么,就是她要发病要楼官了。她年轻、饱满、也没有正常人的顾虑,所以,她要得无所顾忌,有时候,麦村的人半夜也会被红姑的叫床声惊醒。

四奶奶私下里跟我外婆说,每天晚上折腾到大半夜,声音又很大,他们结婚后自己就没睡过好觉。这个倒也不要紧,她老了。可是,这样下去,江华不要被她耗干?

四奶奶说还是找医生给红姑配点镇静药,可是,楼官不同意。看得出来,楼官非常喜欢花痴一样的红姑。

村里人说,一定又是女鬼附上了红姑的身。

好在红姑很快怀孕了。怀孕后的红姑倒反而不常发病了。她不发病也不说话的时候谁都看不出她是个疯子,她总是微笑,满脸幸福。也许是激素的转移,反正,她不再没完没了地纠缠楼官了。没事的时候她最喜欢往河里扔石子,说是给河里鱼宝宝虾宝宝喂吃的。

鱼虾不吃石子的。

吃的,不吃它们饿。

红姑是所有动物的朋友,猫喜欢舔她的手心,狗喜欢蹲在她边上晒太阳-----

红姑还打死过鸡窝里的一条剧毒土灰蛇,她说鸡告诉她蛇在窝里,是坏东西,会吃了鸡的宝宝。

红姑每天早上五点开鸡窝,晚上七点赶鸡进窝。据外婆说红姑不认识钟,可是她的这个时间一点误差都没有。红姑赶鸡的时候嘟嘟嚷嚷,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鸡只要听到她的嘟嚷都会乖乖地上窝。那一天违反了常例,所有的鸡都不肯进窝,它们围着红姑咯咯地叫。红姑停止了嘟嚷,她突然安静地站着很认真地听了一会鸡叫,然后找来一把农村常用的电筒,将头和上身伸进了鸡窝,露出了下半截身子在外面。那时候她肚子已经有点大了,四奶奶怕胎儿有事叫她不要爬,她不听,四奶奶不放心,站在鸡窝门口。只一会,她就听到红姑的吼叫声,极其惊恐。然后看到红姑露在外面的屁股不停地扭动。四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抱她的腿拉她出来。不小心反被绊得站不住脚,要不是外婆在旁边扶着,那一交摔下来可不得了。然后听到的仍然是红姑高高低低的吼叫,并且后来红姑的整个身体都进了鸡窝去了。这个过程不知道多长时间,反正,当红姑披头散发地从鸡窝里爬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条头已经被砸得稀巴烂的土灰蛇。外婆说起来心有余悸,那是一条咬了人就没得救的剧毒蛇,竟然被红姑用电筒砸死了,要是被蛇咬了,就是两条人命啊。因为这个,红姑不但没有得到表扬,还被四奶奶和我外婆狠狠呵斥了一顿。

一年以后,红姑果然生下了楼官的孩子,一个白白嫩嫩胖嘟嘟的男孩,应该是周家的山字辈。生了孩子的红姑不喂鱼虾了,常常盯着孩子,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楼官的母亲紧张了,怕红姑伤了孙子,她会不会把石子塞进孩子的嘴里?所以尽量不让红姑靠近孩子,喂奶的时候也在旁边看着,喂完了马上抱过来。红姑当然舍不得给她,四奶奶就骗她:你看,河那边是什么?你去河边看看鱼跳上来没?去院子里把柴火捧来。看看太阳下山没有-----反正,各种理由让红姑放手孩子,红姑每次都很相信,照着四奶奶的话去看鱼、看太阳、看河那边有什么。她一转身,孩子就没有了。四奶奶为了不让红姑接触孩子,专门在自己房间加了把锁,进来出去门都是锁起来的。

除了喂奶的时候,红姑根本看不到孩子。

终于,红姑发病了,她不再是花痴,她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疯子。拿着厨刀挥舞,说有妖怪要害她和儿子。有时候她能自己停下来,有时候,她能挥舞着厨刀原地打转大半天一直到楼官回来。那时候,楼官为了家里越来越多的花费,常常出去打工。早出晚归的那种,帮工地的木工漆工师傅做小工。楼官一回来,红姑就安静下来了。红姑看到楼官,就丢了厨刀,去抱楼官,好像楼官是她的儿子。楼官抱着孩子让红姑看,红姑伸出手来抱,红姑抱着孩子常常两眼发直,像要把孩子吸进自己眼睛那样。红姑抱孩子的时候,楼官和四奶奶一个左一个右,不敢离开半步。

实际上,楼官也不放心红姑。后来,楼官在县城买了个布娃娃,专门在她发疯的时候给她抱。她果然也以为是她儿子,抱着不放手。嗯嗯啊啊地跟它说话,咯咯咯地笑。

四奶奶和楼官都以为没事了,起码她不会闹了。

但是有一天,四奶奶发现红姑将布娃娃扔进了河里,她站在岸边,满脸笑容地看着漂浮在水面的布娃娃。

四奶奶吓得更不敢让她看到孩子了。

事情发生在楼官被录用为镇上小学民办老师之后。

对楼官来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为了这个名额,他花了很多心思。本来打算给红姑看病的钱先被用来送礼了。

楼官本来一直想把红姑先送到精神病院一段时间,因为四奶奶不是很同意所以没有下决心。后来打算看病的钱又用光了,楼官想,再等段时间,等我挣了钱一定带红姑去看病。

可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四奶奶私下里和儿子商量,为了孙子的安全,她想把红姑送回娘家去些日子。楼官因为做了老师,空闲下来的时间不是很多。他不能常常在红姑身边,也觉得送回她娘家去可能更好些。于是,他们把红姑送回了娘家。正好,孩子也乘这段时间断奶。

他们唯独没有想到,红姑是个母亲。

也就是不到一个星期,有关红姑在娘家发疯的消息传到了麦村。红姑又变成了花痴,这一回,她是个花痴母亲。尽管她娘一刻也不敢离开她,但是总有疏忽的时候,做饭啦,上厕所啦------她总是在她妈妈转移视线的那么一会儿,就跑出去。她虽然是个母亲了,但跑起来像小姑娘一样快,总是一转眼就不见了。有一次,她妈方圆两三里都找遍了,也不见她人。正在着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一个邻居跑来告诉她,红姑正站在城东桥头,拉住每一个经过她面前的男人,然后撩起她的上衣,问:宝宝,要吃奶吗?宝宝乖乖来吃奶。她托着她满是乳汁的雪白的乳房往路边经过的每一个男人嘴里送,乳汁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到那些男人的脸上。大部分男人会被疯子吓跑,也有无耻想要占便宜的男人。邻居说亲眼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要拉着红姑走,被邻居拦下来。但红姑不肯跟邻居回来,非要邻居吃她的奶。所以,邻居赶紧回来让红姑的妈去领人。可是,等她妈赶到桥头的时候,红姑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天也有些黑了。这个母亲急坏了,她一边奔走一边呼唤红姑,终于在桥的西南面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红姑咯咯咯的笑声,那里除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甘蔗地什么也没有。她循着笑声大声地呼唤着女儿,就在她感觉女儿就在不远处的时候,突然看到甘蔗地里冒出了三个男人,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而她的女儿,就在刚才冒出那三个男人头的地方,她赤身裸体地躺在甘蔗地上,大大张开的两腿间一片狼藉、雪白而饱满的乳房里的乳汁还在不断地顺着肩膀流下来,流到身体下面沾满杂草的的头发上。但是,她的脸上一片潮红,她向她泪流满面的母亲伸出了双手:“娘,宝宝说还要吃奶奶!宝宝饿!饿了要吃奶。”

这个消息传到麦村的时候,四奶奶手足无措了。她十万火急地把正在学校上课的楼官叫回来,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儿子。她还把从未告诉过儿子的事情——红姑曾经打掉过两个孩子的事情也告诉了楼官。四奶奶的意思,你现在是个老师了,还怕找不到老婆?这个女疯子不能要了。

楼官听完了事情的始末,眼睛像一头牛那样鼓在外面,里面全是血丝。他抓住他妈的衣领,吼叫:“是谁?那三个人是谁?”四奶奶说,要知道是谁就好了。前面那两个也不知道是谁。你这个媳妇,虽然是个疯子,但长得太标致了。男人这东西,都跟你那个死老子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楼官垂头丧气地放下了四奶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学校。四奶奶以为他想通了,想放弃红姑了。四奶奶已经准备找个时间到红姑的娘家去把事情说清楚。红姑都这样了,她娘总不好意思再送回婆家吧?好歹,她儿子现在是个人民教师,媳妇是个疯子也罢了,还是个淫乱的疯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但是,第三天,楼官突然说要去接红姑回来,然后送去精神病院治疗。四奶奶说,你先去学校吧,让我去吧。我把孩子喂饱了给大娘看着就去她娘家。

楼官的大娘就是我外婆。她们俩商量了一个上午,结果,我外婆给四奶奶出了个主意。

从麦村往北二十多里,有一座山,山那边除了坟地和荒草什么都没有。四奶奶接了红姑,越过了那座山。就在这里,她让红姑向前走,向前走就能看到宝宝,不能回头,回头宝宝就飞了。她亲眼看到红姑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是哪里?谁知道?反正,四奶奶的视线里除了穿红衣的红姑越来越小的身影,就是望不到边的不知道哪年哪月的坟包和荒草。终于,连变成小红点的红姑也没有了,然后,她回来了。我母亲说,四奶奶回去以后,总觉得不安心,又回头来找,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红姑了。于是她对楼官说红姑走了。她编了个非常完美的谎言,她说她本来和红姑一起回来的,可是在路上就去野地里撒了泡尿,就不见红姑了,她说自己以为红姑又回娘家了,还又折回了红姑的娘家找,还是没有。她和红姑的娘几乎将这一路上都找遍了,都找不到。她安慰她儿子说,说不定过两天红姑自己就回来了。

楼官拉着他母亲,要她带他去找,但那天晚上回来的只有四奶奶一个人。四奶奶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生气,站在自家门前破口大骂楼官:个短命鬼,跟他爹一样没出息,不就一个疯子吗?啊?连老娘都不要了,我看他能找回来。这么个疯婆子,找回来干嘛?不就是图个日得快活。等他找回来我倒要扒开那个小看看,是不是比人家的好看。

第三天,楼官终于回来了,一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四奶奶看到儿子的时候,马上想起了社棚里的那个样子。她把孙子抱来,让楼官看,她以为孩子会让楼官清醒过来。四奶奶还喋喋不休地说要为楼官找个正常的女人,凭他现在的条件,找个大姑娘也没问题,她已经托人找了。但是,楼官没有等到正常的女人。楼官在红姑走了一个星期左右,也消失了。有人说他去找红姑了。更多的人说,女鬼终于把周江华的魂勾走了。

楼官一走就是三年,四奶奶也以为儿子真的死了,她更加极端地开始咒骂周家的人。等楼官回来的时候,四奶奶差点没认出来。一来四奶奶眼睛不大好了,二来楼官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他瘦得跟只剩下一副骨架一样,看起来似乎连个子也变得比从前更矮了。楼官叫了四奶奶一声妈,就躺倒在从前他和红姑的婚床上了。他差不多睡了两天才醒,他醒来后到厨房找了点剩下的饭菜,好像从来没有出门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四奶奶说,我给你上街再买点熟菜来。楼官说,不要。他没有问起自己的儿子,好像早就知道儿子在一次伤寒发病中死了,要么早已忘了自己曾经有过儿子。

闻风而来的麦村人发现他一只眼睛瞎了。有人说他在城里鬼混,得了梅毒,所以瞎了眼睛。瞎了眼睛的周江华成了麦村的楼官。他最先穿的女人衣服,是红姑的红衣红裤。大年初一,一身喜庆的周江华拿起了铜锣,挨家挨户地唱过去。

此后,周江华再也没有回到一个正常男人的位置上来。

我外婆什么也没干,她不过提了个建议,而且,这个建议也得到了在场其他人的赞成。那天,在我外婆家,就像现在讨论家谱一样,不少周家的人都在场。他们很多人都叹气摇头,显然,没有人赞同把这个疯子接回来。我外婆只是说了一句:找个地方让她自生自灭吧。所以,我外婆似乎是无辜的,但是她不喜欢别人提起有关楼官。她自己说起来的时候,有些恨楼官太不争气。

楼官和四奶奶原来住在外婆家的西面;后来,四奶奶死了,那块地方被更西面的生产队长家合并了,砌了带大院的楼房;生产队又给孤家寡人的楼官在河对面也就是原来的小坟场砌了一间瓦房。楼官很乐意地搬到了新房子里,恣意地将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没有月亮的夜晚,在河这边望过去,还能看见楼官小屋周围闪闪烁烁的磷火,和着录音机里震天的戏曲,仿佛正在那里和绝色的红姑唱一台热闹的大戏。